一位跟自己賽跑的人
鄭乃銘╱專訪 圖片提供╱北京永樂
閆博,1970年生於北京,從90年代中期開始多次在北京、香港、新加坡、臺灣等地舉辦展覽。2008年他轉變工作方向,開始從材料入手研究非具象繪畫。2013年以來,閆博顛覆性地拋棄早期自覺遵循的矩形平面這一現代主義繪畫觀念的準則,使用凹凸不平,帶有厚度的異形基底作畫。今年8月29日至9月21日北京永樂在安居客藝術中心推出【我在】個展,50多件作品,都是這8年來的創作,這個展覽深深受到兩岸藝術界高度注意,是後疫情時代在學術與藝術市場雙向皆得到熱烈肯定的展覽。CANS《亞洲藝術新聞》特別專訪這位學養俱佳的藝術家,聽他自己深度剖析在個人藝術頂峰時,如何勇於跟自己喊暫停、如何重新為自己設定一個攀爬的高點、如何去試驗出自己的藝術新語彙…。
從閆博身上昭驗出一個現在逐漸被藝術界不再視為核心價值的東西;那就是:藝術家的創作是為自己負責?抑或只是拿來逢迎社會的手段?
藝術家墊高自己的價值,不僅只是在於作品,同時更也在於心性的端正、更在於不忘初心。閆博,在這兩者間,取得極大的平衡。
別輕易聽閆博說話!
因為,一聽;會聽得入迷而難自拔。
鮮少有藝術家;像他!
閆博不會耽溺在眼前的成就,他以覺知來面對自己與自己所選擇的藝術創作。正因為有覺知,他更加能夠勇於推翻自己、敢於去跟自己的慣性挑戰,為的是;他不願只留在原地,看自己與被別人以相同的角度觀看。
他認為,聰明的藝術家比比皆是。可是,有智慧的藝術家;則需要修為、自持與自覺。
京永樂為您在安居客藝術中心所籌辦的個展,與我過去對您作品的印象大大不同。這樣的轉折,醞釀了多久時間?
嚴格說,這次個展的作品是我這8年來工作心得,有些作品則是近4年的作品。如果要算,醞釀要改變自己創作的面貌,應該是2006年就萌芽了。那個時候之前,我記得我還去參加過臺北藝博,2006年也還在高雄琢璞藝術中心舉行過個展,後來也到新加坡林大藝術中心展覽。結束後,那個時候我的內心就有了不再想做當年那些作品念頭。真正進入捨棄/放棄過去自己的慣性創作,應該是2008年。
毫不諱言,年輕的時候為了生計,我真的做了很多向市場靠近的作品,那個時候,自己36、37歲,作品不外是青春、陽光、夢幻、男歡女愛…的題材。人在那個時間節點上,看這些、感受這些、畫這些;當時的自己並不會覺得有何不妥,應該也說;不會感覺出有何不妥。尤其是05、06年整個大陸藝術市場太熱絡,這樣的作品確實也相當受歡迎。我記得那個時候,畫廊習慣都是買斷你的作品。你知道的,買斷作品也許藝術家覺得很好,但實際上當時自己年輕,也不知道市場背後有多少是自己根本沒有設想過的情況。到了後來,拍賣進入市場高峰,就會有畫廊將庫存的作品拿到拍場,買斷的時候是一個價、拍場則又是另一個價,這些自然對市場是有衝激,但我則是在這樣的過程裡,逐漸有機會去再一次審視自己的創作。我真的覺得,水準確實不整齊。也就是說,我真覺得自己的作品不耐看、品質不好,那個時候我內心的撞擊確實相當巨大。可是,在那個的時間,你靠的是聰明、小聰明在面對創作,因為有市場、有人需要,你會想盡各種方法去畫給人家,你根本靜不下心來看自己、聽自己的想法。當我有了一個機會轉身、當我能有機會將生活方方面面打點好之後,終算有個轉圜的空間重新去看自己時,我才深刻感覺;我真的不想再畫這些東西了!
如果,我繼續幹這樣下去,不是你淘汰觀眾;就是觀眾淘汰你。
我到底要選哪樣呢?
當我終於靜下心來聽自己的心時,我清楚聽見自己;我想要試新的可能、我想去做新的東西。
您不也在這段市場正熱的時間點中,嘗試過不同的創作表現嗎?
對呀!沒有錯!我的確是有同步實驗不同的創作表現。但是,你知道的;市場對於不同材料、色彩黑黑的、抽象的題材,並不喜歡。外面的世界,接受你的;就是那些已經既定的樣子。拿顏料材質來說,像我1997年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嘗試使用礦物顏料了呀!
當您打定決心斷捨離那些可以供養您的生計無慮的作品面貌時,心理是否有過千迴百轉的糾結呢?您又怎麼開始下一個階段的呢?
真決心要做的時候,反倒沒有糾結。我心裡坦蕩的想;就讓我10年不掙錢,看看自己能做到如何呢?最早一開始的時候,當然還有些畫廊上門想要作品,但我很坦白說:我已經不再畫過去的那些作品了。畫廊一次、一次的;也就不再上門。而我在生活經濟、技術、心理三方面都準備好了,就不再跟圈子裡的人來往。我認為;假如我自己都還靜不下心來、都還坐不住,都還無法拋棄自己的問題,那我如何從聰明端跨入智慧端呢?對我來講,嘗試新的創作,不只是去改變作品的面貌那麼簡單的事。更重要的是,要如何進入作品背後的種種。
但在嘗試新的創作表現之前,我先在腦子想過百千遍,我應該如何建立起屬於自己想要表現的創作呢?你知道的,當作品一旦陷入所謂類型化,就很容易出問題。也就是說,過度類型化的創作,固然很容易被辨認,但因為風格已定、符號又已經成為標誌,你就很容易讓自己的作品給人一種容易陷入相同情境下。因此,你如何區別於別人?如何區別於自己?而不是把自己推入不斷重複自己的窠臼,這些都讓我想到要從材料入手。
2001年,我再度回到中央美院材料研究生班,我想要更進一步去瞭解;材料在物理性之下所呈顯的強度能夠展現到多大的不同?又如何能不同?
所以,您回到材料學來作基底思考。但您又如何突破材料/視覺在傳統慣性易帶給人先入為主概念呢?您如何去構思這次我們所看到的雕塑性繪畫呢?
對!你講到個重點。比如說,我們會因為材料本身的不同,就很立即進入材料本身的屬性思考,就像色彩這件事也是一樣。
對我來講,視覺構成的三個基本元素:造型;也就是結構。色彩;則是調節情緒。材質;則是用來表現心理的強度。但,你忽略了語言特別容易遮罩視覺的關係。也就是說,當語言過度引導觀眾欣賞畫的思維,或過度架設出想當然爾的邏輯感時,我們反而失去人本身對視覺的所謂純粹感受、對材料本身的直覺性感受。
我因此特想要從視覺邏輯中找方法,想要去打破思維慣性。
同時,我也希望能夠突破材質的設限,體現品質給人不同於視覺幻覺的感受。
通常,繪畫很容易帶給人幻覺,但不知道你有沒有感覺過;材料,似乎就沒有繪畫那般給人寬闊的想像。我這麼說吧!材料,你選擇玉石、石頭、木材、陶瓷、牆…它們天生所帶給人的堅硬、強弱、溫潤;甚至是時間感,這些都會是在你面對它們的時候,就能產生立即性判讀,那是材料本身給人的既定限制性。因此,我就想;既然我無法否決材料本身所帶有先天性特質,那是否我能在材料的本身多作琢磨,使得材料自身的本質性並沒有消失,但卻因為更多的層續與作為,而讓材料有了跟繪畫一樣,也能具備一種幻覺呢?
我希望找尋到屬於自己的材質,更希望這個材質也能展現出心理的感受。
您選擇木件來作為材料,為何是木件?這段過程是否有經歷過撞牆期呢?
木件的本身具有所謂時間感,我對於這樣的精神特質自然是感興趣。藝術創作,其實不純然只是藝術家個人的一種想像,它也會是藝術家個人所經歷、面臨的時間走動,這樣的心理感受是否有可能藉由材料本身的性格特質也能彼此相互達成一種共乘呢?
我嘗試過很多方法,也希望在眾多表現方法找到最合適的。在木件上裱布之後再上顏料…,就有點像是一種填充料,我希望能在這當中試驗出從透明到半透明、從透明到不透明。但前面3年都失敗,我秉持著不拋棄、不放棄的概念,堅定要找出一條自己的路。不過,我在這過程也有了另外一個收穫,最大的發現是自己個性有了改變,我的浮躁慢慢退去了。以前面對創作的時候,我總是急著要完成、急著要示人。現在,我反而不希望作品太早見人。
嘗試新的創作期間,當然也會有機會被邀請參加一些聯展,但都是很零星的。2011年在林松的畫廊有一次個展,那次;殷雙喜老師也有來看。殷老師看得很仔細,對我也很鼓勵,要我不能光靠材料,也應該有圖形,要有相對性完美的表現,無論是在造型或者是具象、抽象的表現上。
2012年,我與季大純結伴首度赴歐洲看展覽,主要是到瑞士巴塞爾藝術博覽會、德國卡塞爾文件大展,那年我41歲,第一次到歐洲,一直到現在,那是唯一的一次。對我來講,最大的震撼應該是在卡塞爾文件展的現場。對於我來講,卡塞爾所呈現的藝術作品,有將近40%我根本就不知道藝術家在做些啥麼!但我也在現場發現,無論是作品創作的因素是起因於什麼,作品本身是一個最不折不扣的說帖,它能取代了語言的說明,很直接地與觀眾進行溝通與被體會,這樣的強度確實令我印象深刻,也大大顛覆了我對藝術的觀感。
在卡塞爾的現場,我也巧遇了陳文驥老師。我向來喜歡他的作品,那種極端純粹的精神質地。我抓到了機會也請陳老師指點指點我的作品。他很細心從手機上看了作品的圖檔之後,跟我說『你可以再自由一些』。這坦承又有點保留的意見,讓我回來之後,開始朝不規則的造型來走。
我永遠記得這個之後的有一天,那是2013年1月1日父親來看我。我的父親本身也是位藝術家,他一直是我的精神榜樣,始終支持著我不斷挑戰自我。我因此也請父親看看我的新嘗試。他對那些新嘗試相當肯定,也覺得這樣的方向是對的。他的態度給了我極大的鼓舞,也更讓我放開了,不想再走回頭了。
充滿著不規則的造型,但又如此散發出有機性。您的雕塑性繪畫不僅僅在處理材質的變異,更也在處理材質在遇合/疊置之下所產生的空間感,這樣的表現較諸於過去架上繪畫相當不一樣。您的心理差異又是如何?
有機,這個說法是對的。當我開始去思索造型的時候,我採取的是一種直覺性,因為是建立在直覺性,所以它所呈現的陌生形體,也就會產生難以被駕馭的感覺,我要的就是這個難以駕馭的感覺。我不能也不想再去因襲別人有嘗試過的造型形體。講個粗俗一點吧!假如你原初的構想是來自於狗屎的造型,那也要去找出一個讓人難以駕馭、難以在第一眼就猜透的樣子吧!
我的想法是,我要呈現不與人同的造型、我要表現出給人有一種耐看的造型、我要展露出作品有一股文明的樣子。文明是有氣質的、是一種精神上的高貴,尤其是能給予人的精神性有高貴的感受。
我最感到好奇的是,作品本身的厚度感,它似乎不是建立在木件本身的質量與體積,而是有一股堆疊出來的厚實,但又不會流於過於沉重的體量錯覺。您是如何來處理這樣的結構呢?
你會有這樣的感覺,主因在於這些底板是層層往上疊加,而不是一整件木料來加以呈現。我通常會構思好底板的部分,接著就必須仰仗專業的木工來幫我解決技術方面的問題。通常會有六層的底板,約16、17公分的高度,這些不規則底板會再加以裱上布料,再塗抹上顏色。在視覺感上,它之所以會讓你覺得具備厚度、但又不會讓人感覺笨重的主要原因是,它並非是單一一個物件來作為形體,它完全是在於一層層往上加,因為有層序,自然也就有所謂呼吸,而布料本身就像人的肌膚一樣有毛孔,這愈加會讓色彩的本身能具有視覺的延展性,尤其是底板本身都未必是一個實實平面的底板,它們會有鏤空、穿透,很自然就能呼映出層層的高低與景深關係,它大大破除了材質本身的沉重感,也會進一步讓視覺導入一個具有和諧度的延伸性。
我事實上在做底板、再畫的過程裡,就彷彿是找到一處陌生的風景。
當你有機會一個人出遊,走到一處地方,可能會覺得並不是你規劃好的路徑、可能會讓你心裡覺得有些恐慌。而當我出發後,如遇上了叉路,我習慣會找那個看起來是陌生、是毫無可預期的叉路走。
我想,這就跟人一樣。
我們不免會探索自己心靈的位置、心靈的落點在哪裡。我們從知識裡獲得已知,但同時我們也可望在這個已知當中不斷去碰觸、探索未知。
當我開始嘗試這樣有別於過往的創作形式時,我特別能感覺自己內在的變化。我體會到,人其實是始終處於一種處處緊張的狀態下,因為有所計較、也就會有所緊張,也就會更計較表現。但我想要的是給人一種樸素、簡潔,卻也精神具有高貴氣質的作品,它未必會在形制上過度張羅,卻能夠展現與令人感受調和的大度。
最後,我想再請您談談的是,當您以不規則的木件、較具深邃單純的顏色來作為表現,這與過去架上繪畫所透露出的明亮開朗感有很大不同。當您放掉具體的主題/形體來作為表現,呈現讓人有一種更無法掌握/規劃/期待的不規則作品形身,這是否也是您對於生命境遇有不同的感受呢?
48歲那年,也就是2018年,我去做健檢,醫生告訴我有甲狀腺癌!你知道嗎?那真的是我生平頭一遭開始考慮生死問題。過去這樣的問題,你老聽別人說,但再這麼說,都不會覺得與自己有任何貼身關係。但這回,當自己真真確確遇上了,才會感覺到那種極深又說不出的憂愁,那種很刻骨銘心的感受、那種留戀生的美好。我記得自己還問醫生,我還能活多久?畢竟,你一聽聞是癌症,你很直覺就覺得生死已經是進入倒數時程。沒想到醫生很淡定又很不以為然地回我說:『你不會死呀!至少不會死在這癌上頭!這是所有癌症裡面,最懶的一種癌!只要切除就好了』。
我想,這件事確實對我在面對創作上,有了另一層更深的體悟。
我跟你講個小時候故事。那大約是我16、17歲的時期吧!我畫了一張畫,那張畫描述是的一位小孩剖開自己肚子,把腸子拿到洗衣機裡洗。當時,我父親看了這張畫,就跟我說『表現生命的痛苦,這對多數人來講,很容易對這樣的內容、題材能激生一種感同身受的心理,因為,人對於痛苦是有一種天然的感知。儘管悲劇是很強大能產生感知,但還是有別的內容是能夠令人感受到溫暖、智慧與有意義的』。
這席話帶給了我很大的印象與意義。
我的父親有一隻手被炸毀,你可以想見;在他所處的時代,這樣遭遇卻又得努力為生存而拚搏,這需要多麼高度堅忍的毅力與智慧,甚至百倍於他人的努力。但他並不曾在我面前去放大自己遭遇的不幸,他依舊鼓勵我去看生命/生活中的美好。
父親對我的精神具有相當高的影響性,在受到藝術市場歡迎的那個時候,我的作品表達了歡樂、生命美好…,這樣的心裡感受並沒有好或不好的問題,就如同這樣的精神還是會放在人的心上,也會被我放到作品精神上。而我不想靠精神層面的卑微、齷齰、扭曲…來作為表現主題,對我來說,趨近於一個更單純、素樸、有厚度的精神質地,會是作品更耐人尋味的核心重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