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番高亢,幾番沉浮;盡付人間向晚天 首談王傳峰藝術裡的…時間
文 / 鄭乃銘
圖片提供 / 王傳峰
王傳峰有個與外表背道而馳的細膩內在。
這位旅居日本已長達30年、出生在山東、求學於浙江中國美術學院的藝術家,猛一看;令人不禁狐疑;怎會有藝術家把自個兒養成像個相撲選手呢?
但問題就在王傳峰是位擅長製造高反差的人。他在準備九月於國立東京博物館的個展倒數計時階段作業,竟然還能跟日本知名攝影家上田義彥合作;他負責準備花器、負責插花;上田義彥則負責掌鏡,這個被王傳峰視為「日常」的合作,被框架在所謂《同芳》系列裡,也就是透過他對插花、對花器的理解與深入,藉由上田義彥的鏡頭留下了芳華。
這,就是王傳峰。
他在相對性緊繃的時間底下,通過某種抽離的方式,塑造了一個可以輕步緩慢低迴靜觀的氛圍,於是;他就在這樣的空間中,藉機調節自己呼吸的節奏,但更重要的是;通過這樣的入徑,他讓自己再度回到畫布前面時,也許;又發現了新的觀語。他不僅僅只是在紙面上、畫布上塑造意境芳華,他同時更是一位讓自己時時生活在這樣情境修養裡的人。
王傳峰的繪畫,始終在談論所謂「時間」!
這點,從過去到現在,多數人似乎都沒有觸及過。
一般對於他的繪畫作品,總是停留在畫面的抒情、唯美與吉祥寓意概念下,對於他作品所涉及的內蘊層次,幾乎沒有去探觸。他在日本最受到肯定與矚目的作品,也就是他所畫的「魚」主題系列。畫魚,並非是新鮮的題旨,但王傳峰筆下的魚,我則覺得不應只留在對畫面的欣賞,還有些不同的精神可提出來分享。 王傳峰畫魚,以細筆來做為勾勒,純粹是建立在細線的結構表現,而不是採取膠彩畫更貼近寫實的描述方式。這種以勾勒來取其形體描繪的方法,使得他筆下的魚;更趨近於類似化石的洞穴畫概念,它們就像是被時間鏤刻在壘壘石牆上,有些線形已隱沒;與石牆成為時間的一部分。而他尤其會在畫面上,以近似拓印的方式,通過底景色彩濃淡交疊來引流出時間流動。有趣的地方是,出現在畫面以拓印來「浮現」出的一長串文字,這些文字用意並非要觀者去細讀,實質在於表徵歲月的紋路。
在這個主題上,王傳峰事實上已經淡化了傳統琳派的表現方式,他拿掉琳派單一底色的純粹性訴求,在底景部分以絕對意識流來點出水的抽象概念,造型敦厚模樣老實的魚身,很直覺讓我想起日本傳統在端午節、農曆五月五日的男孩節日所張掛在戶外隨風飄揚的鯉魚旗(日語稱鯉幟)。儘管沒有明確的史籍載明鯉魚旗與《後漢書》記載鯉躍上黃河中的龍門瀑布後變成龍有直接關係,可是從江戶時代才開始的鯉幟,確實也含蘊祝禱與未來蛻身成功的象徵。
我想,當王傳峰開始書寫魚這個主題的同時,一方面固然是能貼合日本傳統社會結構對於這個題材所帶有好兆頭;但從另一個比較貼近王傳峰的內在角度來說,隻身來到日本繼續研究的他,內心又何嘗不也期許自己能夠在他日有個蛻身轉變的契機呢?魚,這個在東方極富吉祥寓意的象徵,某種程度也是成敗一體兩面殘酷事徵。在《魚系列》作品中,他不照單全收因襲古典、複製傳統,擷取精神立意,在結構上點化出不受框限的時空性,繪畫的技巧多元融合,畫面充分流淌著當代語境。時間,在這位藝術家筆下,可以是歷史的句點;也能是現實的逗號,人在時間川流之下,唯一能說服自己的是,永不輕易妥協的豁達。
抽象油畫是三年來疫情的心境日記
王傳峰的抽象油畫作品,很直觀令人想到德國藝術家格哈德‧里希特(Gerhard Richter, 1932-)的藝術。里希特從實相作為基礎,抽濾出色彩來架構全局,在柔軟刷子的層層輕觸、刮刀塗抹的反覆之下,呈顯出屬於里希特個人獨特的模糊視覺效果。對里希特藝術相當景仰的王傳峰,將整個視野更落實在於結構的鋪陳與景序的拖曳上,畫面更具體描繪出色彩的溫層,同時也點出了時間隱藏在裡面的流速。
王傳峰的抽象油畫,有著濃郁的中國水墨畫的精神呼應,我覺得;他通過色彩的多層次運用點出空間層次之外,但這些飽滿的顏色事實上扮演著一種反證效應;藉以導流出傳統水墨畫對於空間留白的同質性效果。
我個人認為,王傳峰在日本交往的對象,比如說:隈研吾、上田義彥、篠山紀信、坂本龍一…等等這些人,他們都是對空間概念有相對自覺性的藝術家,而王傳峰本身又是研習水墨出身,在畫面的空間造境上,他太習慣拿捏、塑造空間景韻,這些屬於王傳峰個人的基礎涵養本來就其來有自,當他下筆要駕馭空間的景序,絕對是相當篤定、內心定見堅固。
在這三年多的抽象油畫作品裡面,也正好是全世界都籠罩在新冠疫情肆虐之下,王傳峰暫時擱下水墨創作的抒情恬靜慣性,以油彩來作為表述工具,首先是心理層面的跌宕正好呼應著油彩本質所帶出的濃郁及可適度輕描淡寫的表彰,這更能夠讓王傳峰在面對三年多以來無法自由移動、見面;這股難以平撫及壓抑的內在龐大情緒衝撞與緩息。其二,則是他通過濃郁油彩的堆疊與筆的疾速刷塗往返,王傳峰再度發揮他原本就擅長掌握細膩情緒的轉折,筆觸的起起落落間,一次次交代出這三年多來不斷翻迴的情緒與內心的無奈倉皇,筆的力道與方向、顏色本身的濃與淡間,王傳峰似乎是一層又一層在拉開、紀錄疫情期間所有人內心的感受,但也同時在這樣的來來回回之間,他自己也率先被如此這般的勞動性給逐漸熨平內在曾有的焦躁與不安。於是,觀者可以在他的畫裡,看到了光影的變化與實虛間的糾結、對話與妥協。同樣也能夠在這樣的畫面裡,感受到王傳峰布置在豐郁顏色的精神內裡,其實就是拿來暗喻內心一股平和靜觀的遼闊性訴求。
王傳峰在他藝術的前後兩個主題,對於時間的描述,嚴格上是極為隱約而不外露;甚至不直接涉入,正也是這樣的一份情感,使得作品多了耐人尋味的究竟;一探究竟之感。魚的系列,寫出了他初來乍到一個環境,那股想要融入、尋求和睦幸福的憧憬與渴望,透過亙古的表徵;縮短時間差來與個人心境遙遙對話。抽象油畫系列,三年疫情生活模式阻斷與重組、人際乖隔,他把這段時間內心受環境擠壓的情緒,驚惶、煎熬、對衝、糾結、妥協、共存;甚至諸般無力反抗的寥落,通過極端反差的外在色彩迸射呈現,筆觸或疾或徐、或刷或灑、或奔或頓,竟都是一種對自己內心的熨平作用,一道道;將心從高處翻飛調控到澹靜低平。
藝術,在這位蟄居日本多時的藝術家眼裡、心裡,儘管是處於繁華紅塵,卻又那麼足供人不斷反芻之後;自身安置與洞悉萬般,而不是只留在歲月後面的無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