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俊陽的藝術,有一種自絕於既定成俗的純淨。
我常覺得,他的繪畫作品是拿著中國人拜拜用的「香」來完成的。作品中,出奇的不是一股視覺震懾,而是心理上那股被召喚的奪懾。
常常我會懷疑,跟李俊陽說著話的過程,他是否會隨時起乩…?
李俊陽固然常被朋友簇擁,可是,他的藝術在極度絢麗的顏色背後,那種孤然封閉才有可能成就得出來的自由,不是單靠想像作祟,而是一種本然、一種因為敏感而擅長觀視後的內化釋放。如此創作方式,幾人能夠?
李俊陽的藝術還有個相當特殊儀式概念。他的繪畫作品在這個精神概念底下,狀似平塗的視覺,卻蘊含著3D的立體力度,那不是「表演」,我倒認為是李俊陽最貼合自己個人內心的舉止;一個緩速啟動之後,生命義無反顧的疾衝。《當代藝術新聞》關注這位台灣藝術家很長一段時間,終於因為台北雙年展、非畫廊的因緣,圓滿了2024開年的這次封面故事。
— 編按
雙掌幻化七彩情 雙眸暖暖內含光
李俊陽的「晶螢美學」
文 / 姚瑞中(國立臺灣師範大學美術系兼任教授)
圖片提供 / 北美館、非畫廊
1967年父親李貫成在台東戲院擔任電影廣告師傅時,李俊陽呱呱墜地,一家五口住在台東永平山東禪寺,因出生時尾椎爛成一個大窟窿,雙親虔誠拜請佛祖做為義子後遂痊癒。遺傳自父親繪畫天賦,16歲前往台中與「四叔」(父親四弟,又稱再興師)、莊源明、莊源壽等畫師作學徒,而另一位陳子福是當時海報繪畫設計,台灣全國畫師都會以其海報作放大畫面參考,由於畫大幅電影看板,需要極佳寫實繪畫底蘊,僅憑一張代理商發來的小照片,便需要放大百倍以上而不依靠輔助工具,因此練就一身在短時間完成大畫的深厚功力。同時也自學布袋戲手彫木偶頭像,閒暇時光摸索中西傳統樂器,專精二胡、古琴等各式絃樂,三不五時自製音聲裝置自娛娛人,爹爹雖在他七歲時仙逝,但父子情深,保有許多父親繪畫手札作為傳承。彩繪人體、書法裸體乃大台中先鋒。無論是對宇宙意識之覺醒乃至覺有情眾生之苦,皆坦然面對五濁惡世之險惡。雖早年婚姻觸礁仍不改其樂天一面,歷經世間磨難卻不失赤子之心,各種繪畫實驗發展超過三十年,其獨特個人美學放眼台灣中壯輩藝術家風格鮮明,恬淡怡然自得其樂,實屬難得也。
少時長髮飄逸,常騎著自製「七彩迷魂轎」悠遊台中巷弄,受台灣古早ㄟ尪仔標啟發創作的「台灣ㄟ尪仔標黑膠」甚是有趣,雖深受傳統宮廟與民間美學影響卻另創新興神佛、仙魔、妖獸、哈謎兩齒(李春)…等人物,表情豐富、風趣幽默、亦魔亦仙、亦妖亦獸,兼容廟宇、科儀、陣頭、扶鸞、降乩、八家將乃至官將首等傳統民間文化精髓,不但刻畫儒釋道三位一體更賦予新面目,巧妙融入民間生活趣味。而由銀絲線條手工捏出之神仙異獸,實際是能穿戴的面具,甚至可以說是某種無物理功能、但具超驗精神的「義肢」,凡人穿戴這些義肢般的「神肢」,便可幻化成具有禽獸、仙魔般兼具神通又感性之角色,不由自主翩翩起舞、抖動光影,如同「會靈山」說仙語或「聖靈充滿」抖動這類靈體感應。在其「竹接偶」系列作品也可窺見一二,手勢動態瞬間變化竹偶小手,架勢十足,搭配描繪於葉面的彩繪,一片片構築如剪貼般可識別的特殊外型,多元媒材與演出共構出一個祭壇、一處道場,或可以說是一場法會,喚出人們內心原始深處的面目與慾望。
1998年通過劇場才子陳明才(已逝)介紹與和王榮裕導演的金枝演社開始合作,首部舞台設計「群蝶」(1999)和吳朋奉(已逝)、黃釆儀結為好友,常住在劇團結交小劇場界友人,之後擔任「可愛冤讎人」(2001)、「古國之神-祭特洛伊」(2004)、「玉梅與天來」(2004)…等。對掌中乾坤暸若指掌如俊陽師而言,臉譜自然是再熟悉不過的,花紋圖案象徵了木偶性格與隱含意義,搭配特製服飾所展現出的劇場性,尚須與鼓樂、口白交融,方能酬神、敬天、謝地。此外也參與了施工忠昊的計畫《第二代台灣福德寺大建醮—人類第二屆心靈總統特展非選舉公報》(2000),藝術家們走上街頭用藝術競選,前無古人。近年與友人(誠意重、小劉)組成「神仙老虎狗」樂團,首張專輯《樹Sù》(2019)充滿台式魔幻噪音風格。無論是繪畫、裝置還是音聲創作都具有相當戲劇性張力,也嘗試使用螢光色料畫於牆上,點亮黑燈管配合身體演出「三戲靈儀」(2018),魔幻聲光效果宛若招喚神靈儀式,詼諧中帶著些妖氣,熱鬧之餘能不感懷唯有福地洞天如寶島方能群魔亂舞,宛若一場藝術萬歲嘉年華呢?
1990年代後期閒置空間藝術進駐風潮席捲台灣,1998年進駐張永村位於大溪的「大道藝術館」,同年(另一次為2001年)進駐台中「二十號鐵道倉庫」,開始其藝術生涯前期高峰。2002獲得亞洲文化協會獎助計畫,2003年啟程前往舊金山「海得嵐藝術中心」(Headland Center For the Arts)駐村,因不黯英文,呈自閉狀態,遂撿拾附近尤加利樹葉為紙本,描繪內心鄉愁遂成「葉繪羽翼舞舞飛」系列,頗有與貝葉經呼應的味道,也因幫駐村藝術家占星而獲得眾人青睞。到了紐約語不能通而足不出戶,頗為陰鬱,大蘋果也許是每位藝術家嚮往之地,但並非適合所有藝術家久居,雖國際展覽在所多有,算是開了眼見,但福爾摩沙還是命中注定之原鄉!
雖為台灣藝術界著名占星師之一,對多舛命運逐漸豁達,近年已脫離五行八卦之外,離群索居於自稱「不正常人類中心」之台中市某三合院,這間看似破爛、實則如同博物館的院內堆滿各式各樣物件,常與三山五獄奇人飲酒、寫書法或即興演奏奇特樂器,家廳即道場,各路能人異士常偶發聚集在此,消遙自在過著如神仙般生活,雖看似不修邊幅實然仙風道骨,不僅黑白炭筆畫原創耐看,其戲墨暈染更獨具一格,油彩顏色常用特殊色彩,貝殼光、鎏金,粉紫油綠…,看似靈修發光,實則宛若螢幕打怪發出的層層數位光波。如自題詩云:「如來風景戲路殘,顏文誰演弄神蹟;魂飛飄遊虛表情,畫辯丹青未央詩。」芸芸眾生、三情六慾,表情洋溢脫俗風采,頭頂長出奇妙生物或外掛圖騰面膜,巧妙呈現每尊生靈之獨有性格矣。
90年代常與吳中煒、林其蔚、阿庚(王庚和/已逝)、Dino(廖銘和/已逝)、蔡安智(已逝)…等人浪跡偏鄉、廢墟、原住民部落,更與台東「女妖綜藝團」(Witch’s Art-ship Group)的阿才(陳明才)與逗小花(柴美玲)合作,以及高雄藝術團體「魚刺客」搏感情。2010年起與爐主李俊賢(已逝)、「白屋」的蔣耀賢與商毓芳等人一起開創「新台灣壁畫隊」,連結五湖四海秀異藝術家,在全台各地甚至日本、威尼斯創作搭廟,這些四乘八尺雙拼大畫,如〈雙魚九宮遊威尼斯〉、〈蛙神降乩遊〉、〈飛蝶飛碟/碟仙蝶仙〉皆奇幻妙有、饒富趣味。近年在〈妖氣都市〉(2019)所發展出的〈台灣妖怪〉系列甚是幽默風趣,什麼〈三更半暝八肚妖〉、〈門外怪漢摸壁軌〉或是〈台灣深林老樹精〉、〈空嘴薄舌唬爛鳥〉,以台語諧音搭上奇想畫風配以文字,試圖自創台版妖精系譜,頗有與日系妖魔互別苗頭之氣魄。
歷年畫風可見到廟宇壁畫與配色影響,例如金色常應用於神聖空間,但嘗試將裝飾性花紋、雲紋、水紋甚至背景山巒使用符號化手法層層堆疊,也試圖使用現代地景入畫廣接地氣,例如「101通天寶冠」,或使用七星、太極等道教符號入畫,無論是多眼、多乳、多角、多手等超越凡人之仙,喜鬧於「欲界六天」乃至「色界十八天」,雖未出三界、尚待輪迴,但試圖創造一處蓬萊仙島之新山海經系譜,以鯤鯓為地,仙鬥仙、鬼鬧鬼、魔入魔,畫面內容看似民間傳說,實則為個人想像與生命感觸之體現。無論是凡人、仙女、齊天大聖…皆身軀發光,神通無敵,手掌態勢所操演之各種角色,敷以性格象徵圖案與色彩,但畢竟逃不出佛陀手掌心。說實話,操演布偶師傅又何嘗不被傳統禮教那些看不見的線束縛?挪用傳統元素並不困難,難的是怎麼打破常規、顛覆教條、再創文本並另闢蹊徑。
邱武德曾於2010年提出「台灣金光畫派」一詞,其脈絡來自金光布袋戲的啟示,歸納其特色大多非藝術學院出身、庶民性格強烈,往往參考宮廟裝飾風格或揉雜民間艷俗美學,用色大膽豔麗、畫面表現力張狂。最早可追溯自素人畫家洪通(已逝)以降以及同時期興起「鄉土文學論戰」之風潮,略晚可從八十年代晚期至九十年代初期「本土化論戰」時期的黃進河、侯俊明、郭振昌…等挑釁畫作中看出,陸續由邱武德、李俊陽、洪易、張立曄…等台灣中部藝術家豐富其血脈。其特色來自波光淋漓的海洋文明,畫面人物閃躍著魚鱗般皮膚,人物造型古錐童趣、色彩鮮活對比強烈、線條揮灑奔放、包貶時事既幽默又尖銳荒誕。
李俊陽也許挪用了許多民俗符號與圖騰,不過卻不似「金光派」般嬉笑辱罵,反倒是與滿天仙佛、妖魔鬼怪、魑魅魍魎對話,隱藏在表層圖像更趨近看透人生如一幕幕荒謬劇場,再多外在粉飾或裝扮皆為過眼雲煙。何為存有?何為永恆?六道輪迴永劫轉、人身難得需盡歡。短暫一生,又有多少人能如鑽石般究竟堅固、透明璀璨、折射出七彩光弧?「晶」乃光亮而透明,如露珠、泡影…等自然球狀體,或如琉璃、珍珠、瑪瑙…這些在「金剛經」所列七寶以用布施,畫作常出現圓形結構體暗示宇宙原子運行法則;「螢」為七彩色譜之外的色相,常見加入螢光劑的粉紅、鵝黃、碧綠等特殊色彩,大量使用於布袋戲台、建醮舞台甚至是已消失的電影看板上,這些螢光色所散發出的神力光暈宛若極光迷離,無可捉摸卻又黯然銷魂,又類似深海神秘發光水母或通透磷蝦,這種神祕光源非目前普遍認知的宗教性聖光,而更接近地球母體的意識之流。
近年席捲全球藝壇的「人類世」(Anthropocene)、「蓋亞意識」(Gaia Hypothesis)、「原民性」(Indigeneity)…等議題,其實已有許多台灣藝術家默默實踐超過二、三十年,面對天災人禍不斷的五濁惡世,人性在貪嗔痴慢疑中面對種種魔考,誘惑無以復加、監控已成日常、AI替代神明,瘋狂戰備競賽未減反增、超級資本主義日益坐大、集權社會監控無所不在、真神信仰等待外星人戳破,人類自毀式瘋狂發展文明所加速的末日審判將以何種模式終結?物質性存在終必消亡,執著有形肉身永垂不朽,又何必需要真神或救世主呢?在七彩妙工筆下的形形色色靈體,唯有修煉成晶螢的靈、剔透的魂,才能在「三界」(欲界、色界、無色界)中來去自如、無所罣礙。也許經常出現手執樂器之假面超人乃藝術家自我寫照,符咒般線條釋放了無形世間法之教條,命運之手環環相扣,被操弄的不是布偶,而是每位因緣和合之有情眾生。誠如其所言:「地球生死鬥,天頂神魔擾;此世鏡中夢,飛魂共迷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