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第16屆「未來大明星」首度朝個展形式發展,擔任揭竿旗手的是徐毛毛。
1979年生於中國新疆的徐毛毛,這是疫情發生以來,第一次在海外展覽,也是在臺灣的首次個展。對於徐毛毛、北京星空間、臺北罐空間,都是一個至關慎重且相當有意義的事。
【誠實,不好嗎?】作為展覽標題,既可以說是徐毛毛一種自問,也是對人的一種反問;既可以是肯定,也含蘊著忐忑心理之下的疑問。
作品時間軸落定在近四年,也是徐毛毛創作很具關鍵性高峰,這個節點是對過去一記深深拱手打揖,也是對未來的挺胸抬頭。作品擺脫早期沉鬱厚重色彩,自動性平塗表現拉近了閱讀章法,但也點出作品裡寓言式的虛設與隱喻,這是中國7080世代女性藝術家當中;相當少見且出色的代表。
徐毛毛的藝術,從對環境的指涉到對自己內在梳理,創作;成為一道她打開內心的門窗,也重啟了觀看人與事的一道門。
-鄭乃銘
徐毛毛 誠實,不好嗎?
那逐漸成形的習慣 都是牆嗎
那麼 那日夜累積起來的禁忌
就都是網了
我們終於得以和一切隔離
諸如憂傷喜悅以及種種有害無益的情緒
從此 在心中縱橫交錯的
都是光亮的軌道…節自席慕蓉〈美麗新世界〉
文/鄭乃銘
圖片提供/星空間、當代藝術新聞
2024年3月12日,在北京徐毛毛工作室跟她有近2個鐘頭非常愉快的談天之後,我想;應該送給她個什麼?想著…想著,好久以前讀到過的席慕蓉這首詩片段,就閃出來了。
對於徐毛毛而言,或許這個世界並非她一開始就曾經設想過的藍圖,而她又是一位不習慣在森林裡拿著地圖來規劃足徑的人。走著走著,發現自己越來越透徹,地圖;並不是拿在手上,而是存在心裡,想與不想、願與不願,路;早就被自己走了出來了。
徐毛毛的藝術是有心事
而這一切都是因為乳房引起的。
站在門外看她的藝術,自然會有些疑惑。進到門內,聽她說了,反而會喜歡她放到作品裡的心事。因為,她的心事很柔軟。另外,她的心事有恐懼。但是,她的心事更有勇氣。
而當一個人慣於把自己放在天秤上,兩邊都是自己,一邊是外在、另一頭則是內在,試問;這樣能不有心事嗎?即便是在面對畫布的時候,能不滲透一二嗎?
她說「小學五年級之前,我活潑、好動、快樂。但,五年級之後,我整個人完全變了。我變得害羞、話也變得很少…很少,老想要躲起來,不願意跟人有互動。我一開始真的沒有特別意識到任何,就發現自己徹底都變了個人。然後,我發現自己很喜歡班上一位女同學,一開始我搞不清楚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就是覺得任何一個活動或者在什麼地方也好;就很喜歡能看到她。記得當時我還管她叫『元帥』。慢慢,我逐漸明白了這件事。是!我發現自己喜歡女生」。
「我在想,我之所以變得沉默害羞,也許是因為我對於自己跟別人不同,內心也感到相當害怕,我也許害怕自己如果跟過去一樣,是否別人會看出我的不同呢」?「事實上,害怕;這份心理似乎一直都存在著,即便是在我長大之後,都還會來糾纏。只是,長大後的我會感到害怕,可能出在當我明白自己的選擇,但我也很清楚自己與所謂女權主義者不一樣,我會害怕自己沒有那麼強大的力量足以抵擋外面世界的眼光」。
如何開始畫乳房的?
徐毛毛,1979年出生在新疆烏魯木齊,2002年畢業於西安美術學院。她小學是在新疆,小五;應當是11歲。也就是說,當她清楚知道自己的性取向,至今已經有34年。
34年,她還是會害怕!
畫乳房,跟這有關嗎?我問。
她看著我;很深很深,好像沒意識到我挑話題如此劈頭就來。
「我開始很排斥這個的!我想,會畫乳房,並不純然是與這件事有絕對關係,但我也不能說沒有關聯」。「在早期的作品,並沒有出現過這主題。但最最起初對於畫乳房,也就是它出現在作品,我的確是相當排斥。會有所排斥,可能是因為我的心理還不夠強壯,如果我觸碰這個議題,也就很昭然自己所有的所有。可是,我如何預估自己會遭遇怎樣的環境眼光呢?而我畢竟並沒有想過自己要當一位女權主義者」。「疫情爆發那年,也就是2019年,當原來生活上我們以為的理所當然,突然就喊了暫停。唯一的自由是腦子、是畫畫的手,工作室也是唯一不受限的自由。我平常就有畫草圖的習慣,就這樣;很自動地畫了出來,沒有太多的預想,就畫了」。
眼睛|乳房|蛇|管子 環環相扣也層層掙破
徐毛毛採取自動性書寫的模式來成就她獨特藝術風貌。
我認為,自動性書寫表現形式,著實貼合她的心理/心境。因為這樣的書寫,很直接敲擊到她的情感,讓她得以很赤裸把內化的情緒給「推」了出來,而不是需借助過多堆疊或厚塗;進而把自己埋得更深。
自動性筆法並不是多新奇,但這也涉及她平日對繪畫的自我養成,喜歡速寫、喜歡畫草圖,顏料材質不拘,這如同是手札的概念,信筆一來,就也成為一種積累。再者,2019年因幫忙朋友,投入一段時間的雕塑課,愈加造就她對於自動性書寫有了更「旋轉性」全視角照應的描述概念。因此,在近期的創作,徐毛毛的作品與過去繪畫表達,此時的作品有著更為濃郁雕塑性,在畫面所出現的線,沒有一絲猶豫或停頓,這說明她的思緒在面對創作時,對主體關照是多元視角的全觀性,這也蘊藏日後可獨立發展為雕塑創作的基因。
有了基礎認識之後,來看看徐毛毛作品中出現的幾個主要「元素」:眼睛、乳房、蛇、管子,甚至略帶原始圖騰形制的軟雕塑。她並沒有說明,這些「元素」是否具有相連性。不過,我認為,它們的出現確實是有相關性。眼睛,意味著窺看,多少帶著侵略性。蛇,在聖經故事是引誘、邪惡、心機。管子,意味著曲折、類似觸鬚(角)作用;且藏有糾結的疑慮。
這當中,「乳房」這主體的涵義比較具有多層陳述。
對這個環節的書寫,外界固然可以解讀成她有意透過這個描述來觸及女性解放議題或女權主張,畢竟對女同志來說,多數都知悉T性特質(T-ness)都有束胸習慣,畫面上所出現的裸胸,確實可以被拿來作如是的解讀。這樣的看法都對,但卻少了意義。
徐毛毛在這個環節的指涉上,遠遠超過表象的陳述,她側重的並非是在描繪乳房的「肖像」,但她在對於乳房的描寫,畫面上的確洋溢出因為長久束縛/緊繃之後的自由(鬆弛)、肆意、任性與放手的多層意涵,甚至有著超越平塗技法的動態性。她在面對這個部分的結構,近似略帶充氣的氣球形制,乳頭這個細節確實也像是氣球拉環。最具興味更在於她竟模糊了乳房與男性陽具的界限!兩性象徵共生,在生物界或在亙古原始圖繪並不少見,但徐毛毛處理這個「構造」,我更覺得是她對於神祕學的某種投射,也可以說是她向來對於怪物這個類神學的執迷,基礎上這個表現已經超越既定圖案表徵,而朝向一個更屬於內在意識的精神指涉,一個能夠不再以傳統禁錮下的性別二分法來定奪社會對情感選擇的絕對性。
徐毛毛筆下的蛇,是我覺得最有幽默感的落筆。過去,蛇;被賦予危險、不受控、邪惡、城府深…等等象徵。問題是,徐毛毛畫面的蛇,被拔光了尖牙、多乳症、眼神一派無辜、神情是惶恐,甚至帶著社恐症。當她把蛇身與管子並列,現實材質上的迥異,此時巧妙成為相似的外身。我在這個環節的解讀是,曲折的管子與蛇身,一如外界對於性取向的看法,總還是充滿著諸多窒礙與糾結,甚至都還有著欲語還休與故作圓滑(一如管子語蛇身的表面光滑)狀。徐毛毛試圖通過幾乎嗅不著意識性指控的概念,以大量減低這些象徵元素在真實社會的特質,這種反差比拉鋸的內外語境運用,最值得深層閱讀。
當繪畫不僅是繪畫 而是可供閱讀的視覺文本
徐毛毛的藝術,實際更像是具有寓言性質的視覺讀本。
寓言,必須有虛設的情節與隱喻的技巧,未必須具備充足頭尾敘事結構,但又能夠在如此結構底,隱含更深刻的思想。這點,切中徐毛毛藝術的核心概念。例如說,早期的創作與近期作品,出現兩個極大差異點:一、對主體事物的描述、二、對色彩的投映。徐毛毛是典型信仰神祕學的人(不特意指的是鬼神論),可是,她對神祕學的信持又特別著意在夢境。她在初期的創作,其實並沒有像近期的創作那麼直觀性,我倒覺得她早期作品比較蜿蜒,但又想講故事,這樣的心懷在近期作品雖然還是有卻不濃烈。2019年之後她的創作更直覺性書寫,卻更趨近內心的赤誠,在沒有特意著墨的敘述裡,作品多了承擔、多了勇敢,也多了昂首挺胸的精神範兒。
比如說,她很喜歡怪物,只要是怪物;她都喜歡,不全然限定只是「奧特曼」。但如果比較仔細去看早期的創作,即便是描繪怪物,似乎更逼近於某種夢魘式、很潛意識的怪物塑造。這些怪物習慣張著大口,有種毫不猶豫就會將你給吞噬!另,早期的作品,在顏色選擇上,沉鬱厚重,那像是身陷在泥沼,奮手揮撥掙扎反倒只會讓自己更陷於險境。這些初期的創作,充滿著惶惑與跟內在不安全感在對峙,張著巨口形象猙獰的怪物,透露內心多少的浮浮沉沉。怪物,很顯然不只是怪物,而是內心孳養出來的巨獸!這個時期的創作,是讓我看了至為心疼的部分。我總覺得,那個時候的徐毛毛是貼著斷崖而站,時刻會擔憂失足。
近期的作品,鮮豔的撞色風格、圓潤的形制,浮現愉悅、雀躍與光明,與過去作品很直白的黯沉及鬱重表述,似乎拉出了兩個極端。徐毛毛在整個創作轉折過程,被看到她愈來愈懂得如何「消解」那股晦暗的進逼,進而能出現一股笑著哭的內化力道,這更貼合寓言所帶的雙關語,藉以闡述深邃的內在思維。
從建立視覺共識再到心理契合
從另個角度來看,深讀徐毛毛的藝術,倒是發現她是現階段中國7080這個段落當代藝術家群中,唯一能以極度不浮誇、不喧嘩語境來涉入對現境社會書寫的女性藝術家。她的扁平性繪畫書寫、具有「視覺食慾」的顏色,這樣畫面上,無論是曲折如水管般的蛇、乳房,甚或者是比較隱晦式的男性性象徵,徐毛毛轉換對形制本身的肖像化描述方式,塑造出一種既讓人為之好感、又具有歡樂氣息的氣球化結構概念,這個氣球化的形體,隱約又讓人感覺像是被戲謔拿來吹氣的保險套,當被意象化的乳房、蛇、水管、陽具,竟然都好像成為吹氣、鼓脹的長條型氣球模樣時,徐毛毛把自己覺得不夠強悍的女權主義意識,轉折成為更貼合自己溫和、不擅於鼓譟的個性;改以嘲謔又有拆解後的圖畫意象來作傳達,藝術;在這個時候,就不僅只是視覺圖像導流,更多成分是在於內心的緩動書寫。
扁平式自動化書寫,通常很容易將圖像導入淺易、即逝的視覺消費。可是,徐毛毛卻是少有在運用這樣的語體表現過程,相當擅長在作品內蘊上藏埋著心理層次,甚至讓傳統定義下的刻板象徵;成為略帶詼諧又惹發深思的「元素」。例如,解放了束縛下的乳房,一方面固然還是具有性象徵,卻不是惹人遐想、覬覦的情慾,它甚至像是略微消氣了的氣球!將乳房擬化為氣球,這層雙關的意涵確實超越既有的本意。但氣球的易破,與世俗慣性對性別認定的淺薄化,在此時都具備雙重指涉。至於,將聖經故事引誘夏娃吃下智慧之果的蛇也與水管形狀互為對映,作品〈行走的母蛇Y〉身上長出許多乳房,最玩味應該是蛇的頭部表情最為經典,絲毫不見心機深沉邪呼呼德行,一臉無辜、惶恐又流露對人的畏懼而急切想離開…。從早期對怪物的描寫到轉移到對蛇,徐毛毛從一種很外放的武裝、防禦到此際能對外解放/開放的心理轉折,作品處處留有軌跡,只是極端隱晦而不帶喧囂。而她在近期作品當中,面對蛇的描述,尤其是在眼神、臉部表情的細節,總讓我感覺是最貼近她內心的寫照,可以面對;卻又有股莫名想避開外界眼光的層層疊疊。
徐毛毛去除掉這些「元素」在傳統定義上的標配,表面上讓它們顯露飽滿、多彩,很直觀被聯想到歡樂的氣球。只是,氣球易破、洩氣之餘不再豐滿的滑順更讓人了無好感…。徐毛毛很透徹擷取現在社會對塑料材質表象式華麗光澤飽和的執迷,鼓氣滿滿的氣球,能把視覺心理引向愉悅感官,但她卻把這樣形制投放到對蛇、水管、乳房、陽具…等等的書寫,如此布局意外彰顯埋藏在表象背後情緒張力;提高易遭表象愉悅反噬的不安全情緒,這是相當巧妙的著墨,也是跳脫傳統7080世代過於急切鋪白的標榜。徐毛毛通過反差語意,以極端內化、低迴、保留,來暗喻對現在社會各式關係狀似平和卻有潛在的「危險」性,這種既有寓言意識卻又有繪畫讀本表現,所引發的熱議會是今年五月在台灣首展,開始…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