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畫出蕨類的記憶 —關於張善學
文╱鄭乃銘
圖片提供╱張善學、弎畫廊
如果,現在這個世紀還有如同章回小說裡的書生的話,張善學;無疑就是那最貼合形象的代表。
如果,古語上所謂『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是可兌現的話,那麼;這句話放在張善學身上,則應當可改成「畫中自有黃金屋,蕨類自有顏如玉」了。
我絕少看見80後的藝術家能夠像他這般有絕對性書生氣息。這位2023年台南新藝獎得主之一,以一種緩步低回的漫遊態度進入他所呈現於畫面上的蕨類畫題,他的作品散發出一股精準卻又不拘謹的潔癖,那些出現在他作品當中的蕨類,盡屬於他朝夕相處的「顏如玉」,他在這些或撿拾、或移植…而來的蕨類植物身上,好像跌進一層又一層亙古空間裡。他筆下的蕨類植物,乘載的不僅僅是光陰;張善學出奇地畫出這些不同品項蕨類的記憶,我尤其喜歡他在畫面上;布局出蘊藏古韻的當代丰采,那是對自然生命一項高度的讚美。穀雨過後的五月,Chill人物推薦給您,人與作品皆相當有教養的-張善學。
1888年2月下段,梵谷(1853-1890)來到普羅旺斯。這年,他已35歲。這之後和1889年間,梵谷畫了很多絲柏(Cypress)。梵谷在給弟弟西奧信上是如此說著『這些絲柏一直在我腦海裡。我覺得很驚訝,還沒有看見有畫家畫出我所見的絲柏。這種樹的線條和比例,就好像是埃及的方尖碑,樹的顏色碧綠似乎又加深這種特質。在陽光下,這樹看起來一抹黑,就好比是最難彈奏正確的黑色音符』。如果仔細去觀察,就會發現松樹的枝葉看起來像是從頂端逐漸盤旋往下,絲柏的葉子則是由地面向上竄長。樹幹奇短的絲柏,三分之一都覆滿枝葉,風起;整棵樹就會搖來晃去。問題是,絲柏的枝葉是從樹幹圓周幾個點長出來,一旦搖動就令人感覺有好幾個不同軸心。梵谷的細膩觀察,自然畫出了不同於他人的絲柏。因此,王爾德(Oscar Wilde 1854-1900)才會說出『倫敦是沒有霧的,因為惠斯勒(Whistler 1834-1903)把這霧畫出來,倫敦才有了霧。同樣的,由於梵谷;普羅旺斯的絲柏為之增多』。
梵谷畫絲柏的這段故事,竟讓我很直覺地想到了張善學。畢竟,再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能超越梵谷筆下的絲柏;他簡直是讓普羅旺斯的絲柏「活」出畫布的唯一一人。至於,張善學所畫的蕨類,則讓人不是因為要養植才認識蕨類;而是因為他的畫更親近蕨類。
張善學,2022年才著手繪製他的植物系列;也就是現在大家所熟悉的蕨類主題,這一年;他38歲。
他跟蕨類這段緣分,歸根於他喜歡爬山、喜歡健走。但在走進戶外的過程裡,更吸引張善學的恐非是風景美不美的形式課題。他更喜歡留意從野外樹林掉落的果子、種子;再到陰暗、潮濕山壁間、草叢間長出的蕨類植物。從觀察到撿拾、移植,他對蕨類的情緒是一點一點的堆高上去;毫不自覺地。等到他意識過來,回身時,才驚覺自己居住公寓的小小窄窄陽台,早已經成為眾多蕨類的棲身處!
一開始,張善學並沒有著意要把蕨類拿來作為創作的題材。但他從認識蕨類所延伸出來的學習樂趣,確實異於常人。比如說,他很認真到台大生態學與演化生物學研究所旁聽有臺灣蕨類教父之稱的郭城孟老師的課;長達一年。因此他丟給我一句饒富深思的話,他說「與其說是我畫蕨類,不如說;是蕨類來找我的」
張善學說「北回歸線23.5度經過臺灣,是冰河時期的生物避難線,緯度再往北,生物便沒辦法生存。當冰河時期過後,海平面上升,臺灣因為有高山,與歐亞大陸分開後,便成為一個西太平洋上的孤島,這些從熱帶到寒帶的動植物也被困在臺灣,卻也在此生存繁衍,造就臺灣生物的多樣性。我這幾年收集這些植物的陽台也如同一個避難所,無論它們來自哪裡,能在我的陽台上活下來都是機緣,可以說我在三樓公寓的陽台也是一個都市中的『避風島』」。環境造成遷徙、遷徙造就新生、新生則改寫宿命。張善學似乎在自然這道生態消長裡面,重新意會到純粹與永恆、從植物身上看到了謙卑與柔順的典型。
以蕨類來說,臺灣目前的蕨類多達630種、甚至近700種之多,堪稱是世界蕨類種類最豐富的地方。
我喜歡張善學筆下所畫的蕨類。這些作品讓我感覺,他不是在畫植物;他畫的是生命!而這樣的一份精神特質,似乎也是這位藝術家所擅長,在他早期的棉被系列主題就已可看出端倪。
他以棉被為題材的創作,就徹底拉大視覺的參數,也同時深化人對於生活本質的想像。棉被,跟人有著親密感,卻又最被人無視的物件。可是,張善學卻透過棉被隨意堆放的樣貌,帶您看到日常生活物件近似山水風景的想像。張善學描繪出棉被的量體,又能輕淺重濃的交代布料材質透度與柔軟,翻轉你對棉被毫無推想的既定概念,讓我看到他如何經營細膩感情的曲折流轉。至此,我也才明白;繪畫有一種毫不留情且肆無忌憚讓我們了解自己其實有眼無珠,未曾看到事物的真正面目。
在面對蕨類主題的書寫方面,張善學很明白跳開生物圖鑑精細白描的技巧表現,他讓自己退回到蕨類的本身;那是一種生活的本質、一種全然從土地滋養出來的生命鋪展,而不是一種單純對物件的複寫。
他完全不建構空間場景,他特意著重在蕨類自身的體質,但我實在又很難說服自己將這樣的創作類歸到肖像畫範疇,我把這樣的創作視為對生命厚度陳述,尤其這裡的所謂厚度;又緊緊牽繫著歷史。
蕨類是個古老家族,最遠可追溯到三、四億年前。當時的森林就是由它們所組成,它們充分見證自然界的滄海桑田,也順應環境異化過程,自身生命的演變與流轉。這也難怪簡媜會說『蕨類像飛鳥的化石,每一株都是一支活的羽毛化石』。
張善學在他的創作表現似乎隔空呼應著清惲壽平(1633-1690)的沒骨花鳥筆法,在單純的白色或灰色底景之下,以毫無墨線勾邊,藉由油彩的頓、捺、點、抹…,因筆觸的轉換,帶出蕨類從現實生活所累積在身上的時間紋路與迭宕,也點出蕨類如何從環境裡尋找出自己出路。張善學平日細心調養蕨類的費勁,深化他對不同蕨類體態的「刻度」,尤其筆觸毫不猶豫的切換自如,連帶活化出蕨類不同科目的自身氣格,也讓蕨類不同血統、遷移、習性與環境的著根,都潛藏在其間。
我相當贊同張善學採取不處置畫面繁文縟節空間場景作法,這反倒更易通過主體本質性的面容來拖曳出時間感,把歷史舉重若輕畫進了蕨類體態裡,如此的創作;既寫植物本身生活風格,也讓人對植物與土地環境關係更有延展想像。
藝術家面對創作,其實並不是在複製自己眼前所看到的,而是從內來觀視自己對實物以不以為然。這點,在欣賞藝術的同時,其實鮮少被確切提及到。 張善學在面對蕨類,並非只是去端詳正視植物,他更深度看進蕨類背後,生命於亙古時間軸裡面的遷徙與對環境所養成的自尊、自處與自度,這凌駕對物象膚淺的著陸,更點化出在這些可以微型亦可宏偉的所謂景觀面前,人;事實上無異於是遲來的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