雜誌 Magazine • 2022.03.17

歐靜雲 Ou Jing-yun

移畫復育光線中的花朵與畜獸

圖文 / 歐靜雲

1991年生於台灣宜蘭,畢業於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主修繪畫,先後取得藝術學士和藝術碩士學位。目前居住創作於台灣台中。過去的創作主題多所觸及歷史繪畫在歷史情結與神話寓言之間的想像與糾纏。透過風景、人物與動物等圖像的拼貼疊合構繪成一幅線索圖譜,以繪畫景觀流變為各式關於欲望與苦痛的敘事地圖,在色料與造型的殘跡中將現實不斷地從瑰麗的夢幻中翻攪而出,讓幻變的主體、空間在形與意的裂隙中獲得精神的逃逸。

歷年發表個展:【沙午烈火】非常廟藝文空間,台北(2020)、【譫妄絮語】福利社,台北(2016)。近期參與重要聯展於【世代切片】双方藝廊,台北(2021)、【禽獸不如—2020台灣美術雙年展】國立台灣美術館,台中(2020)、【不適者生存?】臺南市美術館,台南(2020)、【爛石與枯海】就在藝術空間,台北(2020)、【森人I&II】立方計畫空間,台北(2018)等。歐靜雲作品被多家重要機構收藏,包括雪梨白兔美術館、香港驕陽基金會、台北關渡美術館、台北龍顏基金會、文化部藝術銀行以及私人收藏等。曾獲獎「第十七屆李仲生基金會視覺藝術獎」與「2020 ONE ART Taipei藝術台北新賞獎」。

就在藝術空間《爛石與枯海》歐靜雲展出作品

色彩作為幻覺的保存,睡眠以及記憶的旅程

〈沙午烈火〉是以3、40年代的台日風俗畫與戰爭畫創作為延伸,以繪畫作為幻覺旅行的邀請,跳躍其中於我自身生命經驗未曾參與卻充耳聽聞的曾經生活與當時想像。以此架構其中暴力與欲望在生命群體中延伸的過程與可能性。

創作戰爭主題繪畫的動機源自於我那個時候剛好看完了《刺殺騎士團長》(村上春樹,時報出版,2017)與《行過地獄之路》(理查.費納根,時報出版,2017)兩本小說,那時候腦海中也常常浮現德拉克洛瓦的《薩達那帕拉之死》(1827),我那個時候一直想要做一個跟幻覺有關的題目,便在閱讀完小說以及繪畫的感動之後決定來試看看。《刺殺騎士團長》是以一個青壯年的肖像畫家邂逅一張以爭鬥為主題的日本畫展開記憶與謎題的糾纏旅程。《行過地獄之路》則是以日本文學的意境貫穿主角在二次大戰間回憶戰俘建造死亡鐵路的苦痛過程。而《薩達那帕拉之死》則展現了將凋零的權力與慾望在殘暴與血腥中的消亡與幻滅。在2017年以前的創作,我的繪畫主題是肖像畫,我那時候特別對精神錯亂而失去社會話語權這樣的事情特別有興趣,而且是在各種男性身上的故事。找到譫妄之下,無法規訓於社會的男人,是我對暴力想像的起點。在我的閱讀經驗中所找到的,戰場亦是男性所築構而起的審判場,戰場上的男人,都是恐懼與憤怒交纏出來的獸,多半的故事也只允許這些獸在睡夢與回憶中找到規訓的途徑,他們如同我之前所描繪的男性一般,在真實生活中被生活的團塊擠壓至精神邊緣,或許當時我可能想談的事情是寂寞,但這種寂寞是在痛楚結痂之後的感受,就如同畫面在建構負面觀感的時候,更讓人覺得震顫的是無動於衷的人之疏離。

對我而言,戰爭繪畫的世界觀必然是一種矯飾與虛構,正因為是悖離戰爭的真實,才能召喚其底層的情感,產生敬畏之心。人類文明開始對光感興趣以來,繪畫與影像就開始密不可分,或許美術史上還有其他的繪畫風格也是如此,但戰爭繪畫對我來說是精神之光成像中激昂與誇張的一種變形之相。

其實在創作這個主題的繪畫創作時,並不如想像的順利,在這之中最大的挑戰是,繪畫創作與紀實之於真實的時間與空間背景兩者的相互拉扯。戰爭繪畫是具有時間性與政治意涵的藝術表現,在對於身心奉獻的時代之後,這樣的題材可能會因為背後所經歷的故事與時間段落上更具暗示性或神秘的感受。

 

歐靜雲 有桃樹的風景(局部) 油彩、畫布 110×115 cm 2021
歐靜雲 夢境中的杏桃樹-1 油彩、畫布 162.5×96.5 cm 2021

關於神秘,或許在佈局人體鬥爭的過程中所協同的景物:巍峨的建築倒影、巨大的花朵以及薄紗、藍天與星空的翻攪⋯⋯他們能讓這些人體有著不同的畫風,抑或是曲扭過的,如同暗示著什麼的導覽。透過繪畫,不管是創作或是觀看,我的未曾經歷(傷痛)、故事(奇觀)以及創作(人性與欲望)竟然能有連接的可能,是為善美與厭惡,或是正義的意義這些事情之外開啟了其他面向的觀景之窗,也成為〈倒數計時〉這件繪畫構成時很重要的想法,所以比起考證,我更希望我所佈局的圖像是一種似曾相識或誤讀,圖像對指認的強行佔領,就像是城市的名字藏匿其中的鄉愿或是關於一則此地曾時的美妙口傳神話。繪畫並非圖解式的,而是透過重新閱讀繪畫圖像的過程中,找到幻想裡的另一幅圖像。

歐靜雲 倒數計時 油彩、畫布 145.5×357 cm 2019

所謂的戰爭題材並不局限於戰場上的廝殺場景,也有寓言風格的繪畫作為對暴力與災難更隱晦的指涉。畜獸的描繪在我的繪畫裡常常是一種人類欲望的延伸,比較像是神話中合成獸(人身與獸體所組合成的靈物)的碎片。我的繪畫〈刺殺動物園中的老虎〉雖然沒有軍人的圖像,但對我來說也是在處理某種戰場上的寓意,就好比因為戰爭而耗竭了大量的社會資源,已無法維持許多公共場域的持續運作,其中戰爭時社區中動物園的猛禽則會因為治安考量而遭致撲殺,這種撲殺就如同對男子氣概的應對、對暴力不安的展現,或是根除在群體中不穩定的要素,作為欲望與暴力依存的辯證。

林玉山的〈待機〉(1939)與田口的〈季節的停止〉(1938)也常常有戰爭隱喻的討論,我想不論是軍犬在畫面之外的凝視,或是被釘置在潔白桌面的飛蛾,都在時代的跨越中,留存繪畫裡挽留我們對生命的想像與其中的情感,那是可以分享而且非常相似的,言語之外的訴說。

歐靜雲 森林裡的槍聲 油彩、畫布 120×162 cm 2020

荒原與花園的盡頭皆是

〈風景畫的盡頭是一座虛構的荒原〉:此系列作以風景、動植物為主題,景物繪畫展現了我如何挽留生命或環境作為人類欲望的一種可能的方式。這些被瑰麗色彩描繪下來的自然物件,也延伸著人對生命經驗與其生活環境的定義及想像。

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存在荒野呢?還是其實我們眼及所見的地景都已成為某種花園。自然因人的欲望用各種方法而被流轉於生活裡,其中繪畫、文學等也是在人類對探險開始有欲念之時,蒐集自然的一種方式。所以我想,或許為一幅風景留下樣貌,為它命名,便是將貪婪與憐憫半明半滅地攪和在野生與原始之中,消耗成文明與生活。荒野,便是無名之地,象徵著好奇與野性的距離,自然隨時在變化著,流轉、被征服或消失或重生,繪畫挽留了這種不可逆的現實。在這系列的作品之中,我描繪了許多異國的動物、淡水周邊(當時居住在淡水)與處理過的(各式因消費而生成的)幻想之景,拼貼與疊合暗喻著有許多的遮掩與角落。我們可以接受山水的邀請,遊記式的展開一片我們沒看過的景色,是經過整理、變形與修剪的風景,如同一座花園。

歐靜雲 風景畫的盡頭是一座虛構的荒原-露水 油彩、畫布 90×110 cm 2021

在一次偶然,天晴的盛夏裡,我回到了在宜蘭應該是二十多年沒有踏進過的,小時候的庭院。跟我記憶裡的容貌已全然不同,我現在是個三十歲的大人,這個庭院突然在我的眼前,縮的好小好小,落差大的像是一種對記憶的否定。唯一讓我辨認出來的,是我爸爸種的樹,有芬芳的依蘭與木蘭,高大徑直的九芎在回憶裡落下潔白的花朵,粉色的玫瑰貪婪著陽光,以及逢年過節時盛開在供桌前的重瓣茶花……。我小時候還記得的其中一個夢,每天我都作著同一個夢,夢裡也有許多開滿花的樹。

我想以描繪氣息來作為風景畫系列的支題,於是就開始構圖關於春天景色的繪畫。嗅覺是對記憶圖像的重新對位與探求,就像人造香味中利用果實樹木與花朵的氣味來塑造出意境一樣,我想透過色彩來組織春天的氣息。雷雨中的桃樹與碩果、檸檬色的光線中,水氣或是葉子裡調和進去的藍綠色。風景如是一座我們保存下來的光之庭園,繪畫則是在內的探索與陳述。也許神遊其中能夠暫時取消時間的界線,畫面景深也顯影了關於人的欲念與回憶,關於征服、探險每個人彼此在內心中映照出來的土地與植被。我們的紀念,我們的留存都是對花園的一種修剪,整理出自我文化與美學的輪廓,也讓氣息圍繞成自己的影子或是一條路徑:記憶幻想或是迷路於灌木花叢間的曲徑。

歐靜雲 刺殺動物園裡的老虎 油彩、畫布 162×120 cm 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