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浪漢佔據的爛尾樓 轉身成為藝術新殿堂

秋陽的午後，台南空氣少了溽暑的焦躁，多了一層乾乾透透初涼的秋意。

這樣的氣溫，很適合尋訪…尋訪可以暢聊的人。

跟林碧戀聊天絕對是愉快的經驗。因為，她特愛笑…開懷的笑。

可別以為笑這件事是挺簡單的喔！有些人的笑，著實會令人打心就發毛。

但林碧戀的笑，則是一份建立在內心喜樂的歡笑。

我問她，您想過創設一座美術館嗎？

她坦白得令人咋舌「真沒想過！而且這也不是什麼美術館啦！說是『藝術中心』比較貼切」。

她大氣不喘接著「我一定要說個故事給你聽。你所在的這個地方是台南長榮路，這個區屬於文化區，勝利國小、長榮女中、成功大學…都在這裡，我自己相當喜歡這條路。可是，你一定不曉得這棟樓原本是棟爛尾樓，而且一樓還有些流浪漢很長時間就『住』在騎樓」。「原來這個地方是二層樓的居酒屋，但或許生意始終經營不起來，地主乾脆就把店收了，房子就這麼擺著。到底放著有多少年，我其實也不清楚。只是，對面是勝利國小，小朋友下課回家經過騎樓可能會害怕，這讓我有點不忍心。我於是想，假如我把這地給買下來，至少整理一下，市容一定會比較好看，學生下課再也不會提心吊膽」。

我急著問：您真買？

「一開始我也擔心太貴呀！因為地主出70萬一坪，我中意的價錢是50萬。這顯然是有議價的空間。後來，就以52、53萬成交了」。「還有事我忘了先跟你講。我要買之初，有個懂風水的朋友看過就勸我：萬萬不可買！這裡的風水不好，就是典型畚箕厝；前寬後窄，沒財庫，留不住錢。但我想，我反正也沒想過要住在這。於是請富力建設的老闆來看看，聽聽他的建議。他看了之後，就建議說；我來幫妳蓋個美術館吧」！「我想了想，也是可以。我買了很多的藝術品，確實也需要個地方能夠放、陳列。而且，這些藝術品有多數還是立體雕刻作品，能有個地方擺出來，自然是很好的事」。

「所以，你現在看這地方，一定沒想過之前竟然是棟爛尾樓吧！而我原初只出自於善念，只是想讓環境變美、想讓市容好看、學生下課經過能安心而已」。林碧戀說。 那一年是2018年。

今年2023年10月是「藝非凡」的五歲生日。

直觀看藝術
竟然看出了生活豐富層次

怎麼開始收藏藝術品的呢？這個之前，沒有藝術之前的生活，是否對什麼特別感興趣呢？我問。

「你這樣問，我突然有點不知道該如何說起？我真沒想過在沒有藝術品進入生活之前，到底有什麼特別引起我的注意或興趣！我是在1989年創久光車鏡，事業創立之初，跟所有打拼事業的人一樣，全心照顧工廠的眉眉角角上，自然談不上精神生活的內容問題」。她說。

「如果說，我開始買藝術品的時間，應該推至2011年。我記得那是在台北新莊，買的是以前在師大美術系教授施並錫的畫作，那次我買了4件。其實沒有特別的因素，就是因緣際會吧！而且很直覺就喜歡，就買了」。「比較關鍵的一年是2014年在台北藝博。那一次，我逛到采泥藝術的展位，完全被李光裕那件〈忘醉〉雕刻作品給吸引，這個之前，我自然沒有任何線索對這位藝術家或者對雕刻作品有任何接觸。可是，我就整個人完全被這件作品給抓走了！在一點都沒有考慮任何之下，就這樣；訂了這件作品」。「結果你知道嗎？後來，采泥的林清汶跟我說『碧戀姊，妳是我的第一位貴人，因為那一次我也只賣了這件作品』！「我想跟你分享的是，我不知道別人是如何認為或如何想，但我自己從一間小工廠開始創業起，我對那種努力、用心做一件事，想去尋求進步的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直覺與感動。我看眼前的這個人，樸樸實實、熱心、有理想，很積極為我介紹藝術家、作品，那份真誠一直到現在，他都維續著。我就想要幫忙他。所以，在那一年；我真正開始接觸藝術、進入收藏，認識一位好藝術家，也認識了一位努力的畫廊老闆。在我來看，這就是緣份」。林碧戀說。

事實上，李光裕這件雕刻進入陳家背後還有段趣事。林碧戀之前也沒買過雕刻作品、作品也非一般價位，現在，作品要送來了，終究還是得跟先生「報備」一聲。陳正忠，久光車鏡的董事長，初聽聞一件作品好好幾十萬，還納悶嘀咕說；什麼東西要那麼貴？結果，這位同樣擁有溫暖笑容的紳士說「後來呀，作品後面多一個0或好幾個0，好像也就不是件事啦」！原來，這對夫妻骨子裡都住著天使！

李光裕的《空山》系列 讓她更體悟生命圓缺無常的必然性

您有可能是目前收藏李光裕作品最豐富的臺灣藏家。為什麼您會對他的作品情有獨鍾？我問。

「我也不是完全都喜歡他所有的創作。2014年我在台北藝博買下的第一件銅雕作品，那是他《空山》系列的一件。我比較喜歡他《空山》系列的創作，那份意境特別能夠打動我，像其他形身比較填滿的創作，我就沒有那麼有感覺。這不是說好與不好的問題，而是個人對作品的心理感受」。林碧戀說。

現在回想，事實上林碧戀會對李光裕這個階段的創作別有感觸，並非沒有理由。只是當時誰都沒有所謂預知未來的能力，也都沒有特別著意去深思藝術品所啟發的內在修為；竟然如此微妙的發生在這位天使身上。李光裕在這組系列創作當中，讓豐潤與穿透並構在作品表現上，形體的圓缺拖曳出生命無常，卻更相對點化出珍惜與失去後的淡然是可以並存互協。

林碧戀在健康出現警訊的時候，肺腺癌被控制，卻又發現血癌初症。我問她，您有哭嗎？

她說「跟一般人面對自己身體出現嚴重狀況的時候，總會自怨地說：為什麼是我？我真的沒有經過這層心理的提問。我就只是想，好啦！身體健康的問題，要談解決真不是我的專長，我的事業強項也不在這個範圍，哭也好、怨也好，這些也不能減輕或者讓病症沒有，唯一能做就是把這個問題給醫生，相信醫生會幫我面對這個問題、會去幫我尋找解決方法」。「我對死生這個事，在那個時間點，有一種說不出的淡然，我想；那應該是我的個性使然吧！我甚至也事先寫妥要交待的事，假若真的有萬一，先生、小孩；就會知道什麼…」。「我在想，自己的生活其實相當豐富，因為有了藝術的進入，我完全沒有預料自己能在這個當中；如此充分享受藝術帶給我的許多未曾想過的喜樂。最令我感到慰藉的是，因為我讓藝術進入這個家庭，也連帶影響到先生、兒子、女兒；也都喜歡上藝術，也投入自己個人的收藏，這是最讓我感到無比快樂的」。「我想，人的財產是可以丈量出來的，但一個人能夠擁有無形的財富、精神上的財富，那會是這個人一輩子的福分」。「你問我，生病前後最大的心理變化是？我想，我會說；對於想做的事，要立刻去做，要珍惜那個當下。以前我真沒那麼深切想過，病痛受到控制之後，這層感受反而更深」。

當話稍歇，我突然明白，她為何會如此喜歡李光裕的《空山》系列，她從作品身上看見生命圓潤與若缺的並陳，那根本無損生命的圓滿。人，到底無法定何時該離開，可是，信任醫生的專業、當個合作的病人，林碧戀走過這麼一段死蔭幽谷，藝術在這個過程，以不一樣的方式來鍛造這位藏家心胸的寬厚與善待自己新方式。

問藝術為何物？ 直教人魂牽夢繫

即便是在提及健康出現狀況的時候，林碧戀的神色時而沉重卻也能露出笑容，娓娓細述遭遇過的不舒服，還忙不迭轉過來講些生病時發生的趣事安撫我受到驚嚇的模樣。那個時候我就想，這人不是天使，那到底什麼是天使呀？

「你知道，我也不是只有收藏李光裕的作品，霍剛、許雨仁、王淑鈴、陳聖頌、謝貽娟、蔡孟閶…，我都相當喜歡。在住院的期間，有天林清汶突然打電話給我，跟我說：碧戀姊，香港蘇富比有件霍剛作品要拍賣，妳要不要支持一下呢？我也很坦白地告訴他，好呀！但是我人現在正住院呢」！

「你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嗎？我人在病房，竟然跟蘇富比現場連線參與喊價。問題就來了。正忙得興頭上時，住院醫生來巡房，推門進來，看著我竟拿著手機神情凝重，一臉狐疑正待問時，我就對他說：你等一下。我正在拍賣喊價呢」！「那個時候醫生的表情交雜著既苦惱又失笑的模樣，我到現在都印象深刻。醫生竟然也很聽話就乖乖站在病房門前，不敢打斷我」。「後來，醫生說，沒見過病人竟然在住院還參加拍賣、喊價的」！「其實，我事後想想，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過度樂觀呢？還是，藝術給了我無比的豁達呢」？

藝術結的善緣 天使團成員等同是天使家庭

她又說「有了藝術進到我的家庭、我的心裡之後，我有一種跟過去截然不同的心態，好像自己應該幫自己喜歡的藝術家與作品做些什麼事？也像我前面跟你說，認識林清汶之後，我總認為自己應該多幫他點忙，他太辛苦了」。「我其實在自己本業範疇裡，並沒有什麼朋友，我的朋友一路下來竟是照顧我的醫生、采泥的天使團成員，他(她)們都好像是一家人一樣。所以，我當然也很樂意跟照顧我的醫生介紹這些藝術家的創作」。「你問我有了藝術與沒有藝術時，我覺得最大的不同在哪？我想，我可以很明確跟你說，分享，就是分享。擁有了藝術之後，我發現自己很喜歡、就很願意跟人分享，這是過去我沒有過的」。

「有次，我就打電話給我的主治醫生，高禾醫院的院長許庭源博士。我就問：許博士，李光裕那件〈四季〉那麼好，你幹嘛不買呢？許博士告訴我，想買呀！很想買呀！但我準備要下單的那一天，我的會計很嚴肅對著我說：許醫師，您不能花這筆錢！因為，醫院現在要添購新器材，需要用到錢」。林碧戀說。「我掛上電話後，二話不說，就自己買下這件〈四季〉。然後，取得許博士的同意，將這件大型銅雕作品『寄放』在高禾醫院大門入口處，讓大家都能欣賞得到」。「每當有人跟許博士誇讚這件作品時，他都得解釋，這不是我買的啦！這是林碧戀寄在這裡的啦」！「許博士說，我的病人來到醫院不講病情的只有兩個，一個是妳；因為妳只會跟我講藝術。一個是蕭萬長；因為他只跟我講APEC」。許庭源院長到底有多肯定林碧戀呢？他說「林碧戀幫助藝術家、成立美術館、捐贈作品…，她的人總讓我想到小時候學校教我們有所謂『智仁勇』，她，就是智、仁、勇」。

吃虧就是佔便宜 果報一定會出現

1989年林碧戀剛創業之初，接到的第一筆大訂單，卻發生對方落跑的噩夢。她只笑稱自己遇到詐騙集團，也沒多想，就繼續去把損失賺回來。「我常這樣想，吃虧就是佔便宜，果報一定會降臨的。接觸了藝術之後，我更能體會到不同行業的艱苦。你想，我的事業出現波折，那我就想辦法更努力再去把損失填補。可是，你有想過藝術家嗎？可能畫了好久好久，也沒有辦法篤定說自己眼下這些作品就能受到喜愛、就能幫自己賺點錢進來吧？付出，我們都期待有成果。但有時候付出不等於會有成果。因此，當我自己有能力收藏、有能力建立一個藝術的處所時，我就想應該更考慮到如何去幫忙年輕藝術家、如何讓藝術能獲得更多被欣賞機會」。「生命如此難料，能夠分享與給予，這應該是我從藝術收藏、走出病痛之後，最珍惜的福分」。

藝術、藝術收藏，到底有沒有什麼道理？愛講的人，都能講出個春秋。

可是，應該很少人像林碧戀這樣！透過收藏，進而去實踐分享，甚至從一個人的收藏，變成全家人都投入收藏。從一件藝術品，變成一座美術館。

金錢，固然能豐富藝術數量，但有沒有讓藝術住進心裡，會不會讓自己生活因此有了層次、生活有了風景？取決的卻是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