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 Exhibition • 2023.08.11

專訪 蔡國強 重溫〈原初火球〉 展覽精神

原初火球 FRANCESCA-BELLLETTINI,-CAI-GUO-QIANG 蔡國強,-ERIKO-OSAKA-2

2023/6/29-8/21

National Art Center Tokyo

蔡國強:「重溫〈原初火球〉的展覽精神,是我與當年的自己相遇」

鄭乃銘/專訪
圖片提供 / 蔡工作室

很少有藝術家像蔡國強是對媒材如此形容:『也許火藥是我這輩子都不會厭倦的「情人」』。

蔡國強是我這麼多年新聞工作接觸的藝術家裡,始終讓我覺得溫暖的一位。

他懷舊,卻不泥古。他對物件始終能維持溫度,但又不會讓這樣的溫度過了頭。他是唯一能通過創作聽到材質聲音的人。有時影響物件聲音不是想法,而是感受,一種極度溫暖美好的感受。蔡國強,顯然能深體箇中三味。

CANS與蔡國強的深厚情誼,從1997年11月他成為CANS封面人物為起點,他扮演了CANS開始探觸現當代海外華人藝術家的重要角色。對CANS而言,蔡國強的人與所代表的藝術,都具有一定的意義。

這次的訪問橫跨三個城市-東京、紐約、台北,特別感謝蔡工作室、誠品畫廊的協助。

一如蔡國強這次在東京國立新美術館的【宇宙遊】展覽一樣,火藥,一點燃;就這麼串出了30年來屬於蔡國強的藝術遊歷。這個展覽充分點化出藝術家透過創作所演繹的心境轉折,段段分明,篇篇成章。我尤其感動的是蔡國強告訴我,『重溫〈原初火球〉的展覽精神,是我與當年的自己相遇』。30年前的自已與30年後自己貼掌相遇,走的是時間,走不了的是心理的青春、是創作的初心。此時,藝術是一面能供觀照的鏡子,既照藝術家,也映照了身為觀眾的你與我。

原初火球 FRANCESCA-BELLLETTINI,-CAI-GUO-QIANG 蔡國強,-ERIKO-OSAKA-2
Francesca Bellettini (左), Cai Guo-Qiang (中), and Osaka Eriko (右)
Credit: Photo by Kenryou Gu, 蔡工作室提供

鄭乃銘:東京國立新美術館這次的展覽有個相當特別的主題【宇宙遊 — 從〈原初火球〉出發】,〈原初火球〉是您1991年的作品,從這件作品來切入,是否有特別的想法?

蔡國強:這批作品第一次展出是1991年,我在東京的P3藝術和環境舉辦【原初火球:為計劃作的計劃】的個展,是我日本時代、甚至整個藝術生涯里程碑式的重要展覽,也算是我「藝術宇宙的大爆炸」。91年展覽的核⼼裝置以爆炸放射波般呈現七幅火藥草圖屏風,表現自己的宣言和將努力實現的計劃。P3位於一座寺廟中,建築充滿獨特的「靈性」。作品放置其中,與空間產生的能量展開有趣的交流……整個展覽呈現了我接下來幾個項目的核心主題及其藝術方法論。三十年後重溫〈原初火球〉展覽的精神,是我與當年的自己相遇,重喚來自宇宙的視角對地球文明的俯瞰。這樣的格局對我,或許也對今天的社會困境,有特別的意義。

 

鄭乃銘:這件作品是相當龐大的創作,在這次新美術館的展覽上,我知道您也加入3件新的屏風作品,這樣的構想有您特別的想法嗎?

蔡國強:2019年新冠疫情蔓延期間,我滯留新澤西鄉下,重溫自己80年代末至90年代初在日本的十餘本手稿本,這三件屏風的創作延續了那段心境與思考,採用〈原初火球〉屏風的形式和尺寸,但以2019年起探索的在玻璃鏡子上爆破的手法,既是我對靈性與幻覺的持續探索,也是自問:我的〈原初火球〉精神還在嗎?

蔡國強 與未知的相遇 顧劍亨攝 / 蔡工作室提供
蔡國強
與未知的相遇
顧劍亨攝 / 蔡工作室提供

鄭乃銘:【宇宙遊】這個展覽命題,感覺上好像是有一種故事性。我這樣想,不知是否正確?是否您也想藉這個機會再一次梳理您30年的創作脈絡呢?

蔡國強:是的。新冠疫情期間,我重讀在日本的手稿本,感受那時的心境。原初火球時代的我熱衷考慮20世紀的物質至上、人心日下、生態環境和宇宙未來等人類、地球問題,把自己當外星人來思考。那時的我離宇宙很近,常常從宇宙的規模和視角來思考和表現。這次新美展覽以對話宇宙和看不見的世界為主軸,追尋我從早期中國時代、到作為我藝術生涯重要形成階段的日本,再到美國和世界舞台的創作與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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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國強
與未知的相遇
顧劍亨攝 / 蔡工作室提供

鄭乃銘:1980年您開始以火藥來作為創作的元素,這麼些年下來,這個創作的素材對您來講,是否也有不同的意義產生呢?

蔡國強:用火藥作為我藝術的媒介,探索如何以看得見的方式表現能量流動等看不見的世界。中國古人尋找長生不老的方法時偶然發明了火藥,應該是在漢代。看到有些藥材會燃燒,就把它叫「火的藥」。所以被發明時不是為了破壞,而是追求治癒。雖然和平主題並不是我創作的目的,但是,當火藥被大量用於戰爭和暴力、而我用它來探索美和表現藝術,尤其是跟不同文化的人合作和創造,就擁有了社會意義。這也是我在不同國家常被提起的和平象徵性。人們以為我喜歡煙花,其實我興奮的是爆炸!火藥破壞我自己,幫我做藝術時擺脫謹慎膽小的個性。當然火藥也是年青時代的我;對當時壓抑和嚴格控製的社會的挑戰與自我解放。

火藥對我的最大魅力是意外與失控,可創作又需要有所控制。這也構成了我對火藥的放任自由和渴望控制之間的反覆拉扯,這樣的「民主自由與獨裁控制」的矛盾,一直伴隨我對紙張、畫布、絲綢、陶瓷等不同材料的「對立與調和」的藝術方法論。我也逐漸認識到,也許火藥是我這輩子都不會厭倦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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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國強
為〈歷史足跡〉作的草圖
顧劍亨攝 / 蔡工作室提供

鄭乃銘:您說過,火藥,這個創作元素具有一種巨大的自由感。這個說法您是否能再多加以說明些呢?

蔡國強:火藥的魅力在於它的不易控制性與偶然性,藝術家的工作則是要與這種不確定的特質較勁。多年來,我難免跟火藥越來越熟悉,掌握更多技法,不可能假裝生澀。因此,讓火藥與玻璃鏡子等這樣的媒介相遇、產生新的火花,是必然的。此外,自然火藥的爆破威力大,而這幾年使用的彩色火藥更溫和。火藥畫的創作和室外爆破計劃都會受風雨、溫度和溼度等天氣和自然環境影響,加上我最近探索的無人機煙花,都為創作帶來更多不確定因素。總而言之,複雜多變的因素,讓我掌握不了火藥,有很多驚喜,也有讓我覺得「掉鏈子」的驚恐,比如這次磐城白天煙花實施時,就有500架載著煙花的無人機完全飛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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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國強
月亮上的畫布:為外星人作的計劃第三十八號
顧劍亨攝 / 蔡工作室提供

鄭乃銘:您的藝術對我而言,始終有著一種「溝通」的對話性渴望,一種對於宇宙、已知或未知,您似乎都有很強大的企圖想要透過創作本身進一步去「接近對方」。天梯、為外星人作的計畫…,您一直不停地在對某一個或眾多個「對象」說話。不知道我這樣的感覺對嗎?

蔡國強:是的。藝術是我的時空隧道,讓我通過看得見的方式與看不見的世界對話。我對話浩瀚宇宙的方法論,也包含東方的易經陰陽、物極必反、破壞建設,與和諧包容的中庸精神。我的生活和藝術都在意風水、氣與勢,我保留閩台民間信神信鬼的傳統,相信能夠對話百歲離開的奶奶,也信她正在宇宙的不同維度裡,也許就是百分之九十五不可測的暗黑能量裡。

2015年在泉州惠嶼島實現的〈天梯〉很說明我現在的狀態。構想始於〈天梯:為外星人作的計劃第二十號〉,最早於1994年在英國巴斯嘗試,但先後因許可和天氣原因失敗,此後在上海和洛杉磯嘗試也都失敗了。這為外星人而作、更純粹和形而上的觀念,實現時卻已加上我「獻給百歲奶奶」的情感訴求……想想歷經21年的努力,最終能在家鄉實現,確實有天地人神的助力,才能讓一座500米高的金色煙花梯子在黎明時分昇起,連接天地,與無限時空對話。

一個月後,奶奶離世。之後幾年,父母也相繼去世。人生路的豐富,讓我的作品更多風花雪月的情緒,不像以前的純粹,但也更感動藝術界外的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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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國強
胎動二:為外星人作的計劃第九號
趙夢佳攝 / 蔡工作室提供

鄭乃銘:您感情豐富,對應到您的創作,相當具有密合性。1980年您在日本多摩川實現自己的爆破藝術、這次藝術大展您也選擇回到東京開始、新作〈櫻花滿天的日子〉白日爆破藝術也回到福島磬城海岸進行;這裡是您1994年實現〈地平線:為外星人作的計畫第14號〉發表處,您的創作含蘊著您個人生命經歷的諸多轉折,也同時賦予作品背後的情感厚底。您要不要談談呢?

蔡國強:前年在北京故宮博物院展出【遠行與歸來】時,工作室製作了「蔡國強項目足跡」——我在世界各地項目的地圖,已實現的項目有530多個,還有100多個未實現;也可以看到哪些地方我反覆回去創作。當然這不只關乎藝術創作,也與我的生命相連,比如:我在上海唸過書,所以反覆回去、做過很多作品,包括2001年APEC時,我第一次設計煙花表演,也實現了【農民達芬奇】(2010)、【九級浪】(2014)和【遠行與歸來】(2021)等等個展。也看到在紐約和東京做過很多項目。其實台灣也算多的,共22個,台北就做了17次!

我像隻候鳥,時候到了又飛回去,因為對這些地方很有感情。不只去呈現最新作品,也是回去見見老朋友。

蔡國強 原初火球
宇宙游——【從〈原初火球〉出發】展覽一景 2023
蔡文悠 / 蔡工作室提供

鄭乃銘:疫情過後,您的藝術創作計畫又有哪些準備要啟動的呢?

蔡國強:新冠疫情使我暫停了忙碌的節奏,重溫自己在日本的手稿和日記,重續中斷多年的〈外星人計劃〉草圖,冥冥中為這次新美展覽【宇宙遊】埋下伏筆。

疫情過後的新摸索,將通過實體美術館的項目一個個呈現,同時我和工作室的新興奮點,如虛擬世界的人工智能cAI™,(讀作「Al Cai」),也在成長。它是隨着前沿科技與我人生進程不斷有機生長的多模態綜合體,是我們迅猛發展中的項目,也延續我對看不見的世界和宇宙主題的探索。它既是我的作品,也是我對話與合作的夥伴,未來它亦可能獨立創作。

東京展裡有兩件玻璃鏡子屏風:〈cAI™ 的受胎告知〉(2023)和 〈月亮上的畫佈:為外星人作的計劃第38號〉(2023)就是我與cAI™的實驗性「合作」成果。

 

鄭乃銘:最後,我說,假如…假如,臺灣有意思把東京新美術館這個展覽移地到臺灣,您個人的意思是…?

蔡國強:我沒想到,如果有會令我嚇到!不必那麼大的事情,我也是台灣的候鳥,很久沒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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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宙游——【從〈原初火球〉出發】展覽一景 2023
顧劍亨攝 / 蔡工作室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