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5/10-30
自然 教我們不要忘了自己的心
策展人/鄭乃銘
圖片提供/馬刺畫廊、侯子超
練地,拼音Iian di,中國長沙俚語。指的是小孩在地上打滾,旋轉之類行為。這種行為通常是發生在小孩想要某個東西或做某件事未果,索性就賴坐在地上哭鬧,希望因為這般耍賴哭叫能讓大人「就範」。小孩的這種行為,凸顯的是運用反覆;重複性的舉動來企圖達到目的,卻不會想通過別的方法來「說服」大人。
從這樣的節點來作為設想,就像是創作之於藝術家一樣。如果藝術家只是陷於慣性思維、溺於不斷複製自己的語言,那麼與一位小孩只會坐在原地耍賴哭鬧叫喊以企求旁人的留意,不也是一樣的道理嗎?
【侯子超-練地】的這個展覽,整體的策展精神就是從長沙俚語來作為發想,但卻要讓您看看一位藝術家如何不陷於原地,而能不斷在創作範疇思索出新的方法表現,從新的表達方式當中,重新發現這個環境、詮釋這個環境。而展覽現場所出現的線,其實是從侯子超的畫裡「走」出來。這所謂線,意味著現實生活當你在尋找陌生目的地,透過地圖所看到的路標;也像是真實環境的指示標語,也類似你電腦經常看到的游標。它;意味著方式、方法,也是能讓你看到自我的…線。

進入松谷 Enter the pine valley
200 x 350cm, 布面丙烯, 2023
城市裡的自然 盡是一種偽自然
侯子超那天這樣跟我說起三年疫情的北京生活。
他說「疫情的這三年,行動相對是受到限制。我被關在自己的工作室裡畫著竟然是戶外的風景,這對我其實有點奇幻,與真實無關」。
那天,他騎車腳受傷尚未完全復原,依舊得依靠著拐杖。我看著他,心裡覺得;好不容易大疫過去,許多的移動逐漸被撥回正規,他卻還得暫時受制於拐杖,無法讓他可以回到喜歡的自然、高山間,這…怎不教人好生鬱悶呢?
我想,談侯子超藝術之前,一定得先說說這個人是一位怎麼喜愛親近自然、喜歡冒險。 他現在、此刻最大的嚮往,應該是哪一天能去參加巴黎達卡拉力賽(Dakar Rally)!達卡拉力賽是1979年創立的,它其實是從歐洲到非洲,再到地中海的一項人與自然較量賽程。這個賽程有80%參賽者都是業餘,你可以自己選擇四輪汽車、三輪或二輪越野車,它完全遠離公路,在所謂的沙丘、泥漿、草叢、岩石、沙漠…等等地形複雜環境,在長達7天的賽程,你得自己為自己找「家」的路。
侯子超談到達卡拉力賽時,雙眸閃亮亮、語氣相當高亢。我都不免被他雀躍情緒給散噴到。我於是問他,你怎麼開始發現自己與自然間的這股心神交通的呢?
「2016年的時候我到新疆,採取的是徒步的方式,穿越天山,那個時候我真正感受到什麼是自然。環境本身的乾燥或者濕氣,或者是極端原生態,…我又恰巧遇到山洪,被強迫多困了10天。可是,那次對我的收穫確實很大。感受到人的渺小,也感受到自然的『構圖』與在城市當中所看到的『偽自然』是怎樣的差距」。「我是在那個時間節點之後,很認真去思考自己到底要畫的是什麼樣的自然」。

捕蟲塔掛圓 Round traps dangling, Bug tower humming
200 x 220cm, 布面丙烯, 2023

海田落果The journey of ocean field
200 x 260cm, 布面丙烯, 2023
楔子
侯子超的藝術不單純只是視覺,更有文學的底蘊、更有「讀」的精神入徑。作品的主題在超越主題之下,與作品喜歡歌頌大自然、開創浪漫主義新詩風的英國詩人華滋華斯(William Wordsworth 1770-1850),竟然有著一種跨越時空的對仗。華滋華斯說『自然使我們在人生和彼此身上追尋「所有良善的和希望得到的東西」,自然是「美好意念的影像」,對於扭曲、不正常的都市生活有矯正的功能』。這話,讓我想到讀過艾倫‧狄波頓(Alain de Botton 1969-)在《旅行的藝術》書裡,曾這麼寫著『為什麼?為什麼接近瀑布、親近一座山或自然的任何一部份,一個人比較免於仇恨和欲望的騷擾?為什麼身在比肩接踵的街道就做不到』?

與厄爾塔相遇 Encounter with Er-Ta
165 x 150cm, 布面丙烯, 2023

連火上山人 Ascending fire mountain ascender
165 x 150cm, 布面丙烯, 2023
我就不要畫一棵像樹的樹
我很喜歡侯子超跟我講的一段話。
那個時候,我們兩個坐在車子等他的岳父幫我們送來工作室的鑰匙。
他指著鄰居花園的一棵樹說「我從來沒有想過要畫一棵很像的樹,如果要畫得很寫實,傳統的學院技巧當然是足堪應用,我當然也可以選擇攝影,但我就沒想過要畫一棵像樹的樹。但我想要畫的是一棵,看起來不像樹,但是你卻很清楚知道我畫的是一棵樹」。 「我喜歡那種渾沌、非靜止、非擺拍的感覺。就好像我們兩個現在面對這棵樹,如果是以寫實的方式來表現,我如何能傳達出空氣懸浮在樹間的游移呢」?
「在城市的公園或者環境也好,我們都會經常看到人很極力以一種模擬自然的方式圖案,將這樣的圖繪或者設施給放進公園或公共環境,然後告訴我們;這就是自然。問題是,當你真正進入自然之後,你會發現眼前的自然與城市的偽自然是怎樣的不同」!
「而且往往當人類要將這人造公園放到生活環境的同時,也等於是將原始給推平,我們總是要等到很久很久之後才猛然感悟到,原始;其實是被文明給框限了」「所以,我很怕『品味』這詞,而應該吸收更多的東西」。
我在那個當下,心裡突然很充實,很開心,能聽到一位80後段班藝術家,能夠以這種不直接表述的方式;卻句句字字都能斷出他的藝術。眼前的這個人,讓我不禁再多看了一眼。

露黑湖夜晚到達 Dark lake nightfall
165 x 150 cm, 布面丙烯, 2023
疊加 造就出平面視覺建築感
侯子超的藝術,固然有一股淡淡文人畫氣息。
我覺得那股淡,不是受制於窠臼的沿襲,而是一種翻越。在翻越中,使得他的作品更具玩味。
這似乎也更貼近這個人底性格。
侯子超是個很不喜歡太立場鮮明的絕對性、不愛太具衝突性,也很少去想要分享什麼觀點的人。
尤其,侯子超基礎上並不想通過創作這個入徑來談復古,就像他也沒有想過要讓自己的藝術是建立在一種偽文人畫的情態上。
他採取疊加的方式來架構作品的畫面,疊加,其實是相當具有反現代化的方式。
因為,現在90後的圖繪方式都建立在極端扁平的視覺官能,徹底不時興層次或者轉折曲徑。
可是,侯子超的藝術,卻走了一條反路。他的作品,根本不應該被侷限在平面繪畫的範疇;而是應該從建築的視距進入。他是極端少數的當代藝術家,竟然能夠通過繪畫來駕馭建築性、卻又那麼巧妙能讓視覺辨識回歸到官能上的出色藝術家。

繞樹美不得肥鳥 Surrounded beauty, No bird feast on
165 x 150cm, 布面丙烯, 2023
我最為著迷他的藝術,應該不是他畫面上「畫」得像什麼!
我總認為,侯子超是通過藝術創作來鍛造他自己,而不是在彰顯他的繪畫技巧脈絡。也就是說,他或許偶而想像個孩子一樣,坐在地上耍耍賴、哭鬧一回。但是,侯子超在思及想要耍賴的前一刻,自己會踩剎車!只因為,他寧可想出方法來達到目的,而不是浪費眼淚、搞情緒。
如果從這個節點進來,你就不難發現他在藝術上的「布局」,已經翻越傳統給他的慣性,自然也就不需要所謂的因襲。
他畫自然、畫樹,這些樹其實只是他借來的形。實際上,他是畫出樹最底層的靈魂。 靈魂,何必需要被現境的既定形體給框架呢?
於是,他採取減法來覆蓋所謂繁複。比如說,他以噴槍來取代傳統技法中的刷塗。他讓噴槍的運用只停留在很粗淺的打霧,杜絕噴槍會讓畫面呈現極度匠氣的冰冷、僵硬線性化。在這個當中,侯子超層層在鋪陳出他畫面上的布局與建築感,他靈活掌握現代工具的無限可能性,以活化來帶出畫面的呼息,而不讓畫面停滯在自以為是的偽自然書寫。 當這樣的方式娓娓道出畫面時,侯子超斯心裡不喜歡過於敘述性的個性,就已經跳了出來。
他很清楚知道自己畫的、要畫的,卻不願意以寫實的語法來帶出畫面的主體,同樣;他也不會讓自己陷入傳統水墨借喻或轉折的百迴千轉當中。他利用減法、運用覆蓋來解散了真實世界處處可見的人工偽自然,這一轉換也使得作品從「境」而有了「境界」,從「看」而進入了「讀」。在心中有了自然,又何須讓山水既定模樣給綁架了呢?侯子超這樣的一反轉,你倒也更能夠從他的作品中,讀到了自然,而不是失去了自然。

風景 Landscape
22 x 20cm, 布面丙烯, 2022
藝術家不只是複製眼前的景物
我沒有問過侯子超,在他與自然接觸、在他的藝術裡,他是否感悟到些什麼?除了他所謂的自然與偽自然之外。
但我似乎從他的藝術,體會到正直。
因為正直的人,更能夠從壯闊的自然景象,了解到自己的限制。否則人只是從日常事物去知道自己的限制,也許更容易會迷失在焦慮或憤怒當中。
我們的人生並非衡量一切的準則,這點;侯子超的性格已是如此。而他的藝術在疊加、減法,這樣的淡入與淡出間,充分帶出他喜歡旅行、徒步的生活。從最一開始的視覺收集到心裡沉澱,藝術;在侯子超身上,讓我格外想到他畫面上出現的線、珠簾,那可以是一份隱約或依循指示、是可以無限延伸,更可以是一份潛進與翻越的參酌,人生的畫面;固然可以借取他人的所謂既定成型,也可以自己設定,再可以自己翻轉。當然,自己內在視野…也就逐一現形。

漿果野避不避想 Wild berry shelter or not
165 x 150cm, 布面丙烯, 2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