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沒有比「藝術」能夠提供給我們更不一樣觀看世界的方式了。

強颱「山陀兒」嚴重侵襲南臺灣的時候，高雄，首度放了四天的颱風假，前面的二天，風雨尚一般；後面二天11級風在市區流竄，造成的影響遠遠超過想像。但有一群人就在這颱風假的同時，依舊持續工作。曾芳玲劈頭就告訴我「新加坡的策展工作團隊首度經驗颱風，這大概會是一行人對臺灣很不一樣的印象。最後二天，因為風雨實在太大外出讓人不安心，包括高美館與新加坡策展團隊全都關在館內持續佈展，只能以泡麵果腹，這真的是很紮紮實實閉關了二天」！

新加坡國家美術館暨新加坡美術館執行長兼館長陳維德(Eugene Tan)在這次與高雄市立美術館首度合作的【珍珠–南方視野的女性藝術】展，就更精準的點出這項國際展精神特質。他說「這個展覽於『大南方多元史觀特展室』展出，延續高美館的關照與投注，開拓視野而展望國際性的跨界歷史連結，尤其對於『全球南方(Global South)』觀點的拓展。東南亞與臺灣藝術家之間的對話反映出兩方共同的願望，亦即對於經常忽略女性藝術家的故事及貢獻的藝術史書寫中的缺遺進行關鍵性的復原」。

高雄市立美術館展覽部主任、同時也是這項展覽的總策展人曾芳玲則對展名提出說明。「命名靈感取自紀錄文學《印尼etc.：眾神遺落的珍珠》一書的中文譯名，以珍珠來象徵這次參展的女性藝術家，另一方面也則是凸顯海洋民族與島嶼文化，珍珠在其文化中的特殊意義。你也發現到英文的展名，並沒有依隨著中文命名。英文的展名【Ocean in Us】是擷取東加詩人艾裴立．浩歐法（Epeli Hauʻofa）提出「海即我心」(Ocean in Us)的概念。在所謂大洋文化的視野中，從島嶼的原住民走向海洋的原住民，感覺疆界的局限被模糊，走向以海洋作為整體以及以海洋為中心的主體認同」。「再者，從某個角度來說，海洋流動的思維和多元匯聚，何嘗不像我們回到藝術家創作身上所看到的豐富面貌呢」？

曾芳玲說，【珍珠】採取四個子題來作為串連：身體風景、療癒之方、遷徙與安棲、非人類與生態。基本上，雖然有四個子題來作為梳理，但跨疆界的這39位藝術家作品在展場是處於一種類似共振、共話情態下，事實上並沒有太嚴肅的隸屬在子題框架內，這點似乎與高美館一層的特展【瞬間–穿越繪畫與攝影之旅】有異曲同工之妙。一開始我跟新加坡那邊提出展覽的思維，也表示從館內的藏品來加以選擇，但藝術家則將會以女性藝術家為主軸。這個想法，很得到新加坡的共鳴，整個名單與作品選件進展得很順暢。

但【珍珠】這個展覽非常非常需要透過完整的導覽，才足以協助觀者能進入作品內心世界，畢竟；臺灣觀眾對於東南亞文化背景下養成的藝術家作品及藝術家，確實不若對西方藝術家的知曉。如果能夠在欣賞同時獲得導覽的現場解說，勢必會幫助閱讀。

但是，仔細來分析，整個展覽作品出現相當大的作品公約數。也就是說，女性藝術家在面對創作的基礎概念下，其實更擅於以安靜、內化的情感來作為書寫方式，即便是創作的原始出發點都出自社會議題，女姓藝術家的柔軟與多情，甚至更退一步來拉開心景的陳述，確實讓我印象深刻，也讓我感覺到極度溫暖，這是在之前欣賞「全球南方」這個專案展覽未曾有過的心理變化。另外，整個展覽固然有四個子題來作引領，可是，如果要更落實這些作品的生活化，事實上；這些作品都環繞在遷徙、死生、土地、信仰及味道。

沒有錯！味道，也就是嗅覺與味覺。人類對記憶的存取，有太多比重的成分是對味道最印象深刻。但是，確實也只有女性藝術家在拿捏這個議題上，最能顯現出溫暖與層次。

曾芳玲就舉例說：泰國藝術家碧娜里．桑比塔Pinaree Sanpitak(1961-)的〈花環：精神保障〉雕塑裝置，她把粗棉布摺成如同硬紙，串組成一串串在泰國常見的花環，現實當中顏色多彩的花環，此時成為靜穆的單一色系，情緒的調控被降下好幾個音階，可是，這個作品在現場就如同視覺突然被拉停在一種比安靜更沉靜虔敬氛圍，那種記憶裡的味道也成為某一種永恆。臺灣藝術家吳瑪悧(1957-)〈帝國的滋味〉，透過田調的方式，發展出這件作品的架構，分別在不同時代遷移到高雄旗津開啟新生活新住民，但對於故鄉食物的記憶卻在全然陌生的環境蛻變成為移民對家鄉思念的天梯，這件作品堪稱是經典裡的經典。我個人也相當推崇新加坡藝術家莊心珍(1946-2019)那件〈人吃人〉作品，她從魯迅《狂人日記》中，以「吃人」為隱喻作為引題，卻以曬乾、打結、待下鍋的金針為主要素材，有趣的是，打結之後的乾金針竟然如同人形，有點像是「跳舞蘭」那穿著芭蕾舞裙的舞者，藝術家以寓意、象形來演繹出類似黑色戲劇內容，味道；在這當際翻越了味覺，成為發人深省的社會題旨。跳脫且提高味覺而進入經濟化議題，則應當以臺灣藝術家羅懿君(1985-)那件〈芭娜娜〉裝置最具代表。藝術家把香蕉皮經由風乾、熨燙之後，產生了極不討喜的黑褐色，藝術家藉此拿來作為編結的素材，作品懸空吊垂在展間，臺灣早期日本殖民時的景色與香蕉過去所出現的經濟景況，在完全乾透毫無水分的香蕉皮織結下所產生的景貌，緩緩帶出時代多少喧囂就會有多少黯淡的增減。

在遷徙所必須經歷的信仰、死生的問題當中，女性藝術家所透露的溫暖情懷，絕對是這個展覽非常值得細細品賞的一環。

我最推崇的第一件作品是泰國藝術家阿拉雅‧拉斯迪阿Araya Rasdjarmrearnsook(1957-)〈為女屍讀詩(哀悼系列)〉，這件視頻是拉斯迪阿探索死亡與哀悼儀式最經典之作。作品沒有過度張揚的情緒，一台60年代的老舊電視機播放著藝術家與一具透明棺木裡的女性亡者影片，藝術家溫暖的聲音透過耳機吟誦著「Inaow」詩句，這是根據爪哇傳說探討愛與慾主題的數百年前泰國史詩。聲音與影片內容所帶出亡者身體局部特寫，距離，在這當中頓時成為生者對亡者一種油然而生的哀悼與固持的禮貌，絲毫沒有令人感覺不舒服或者偷窺的意涵，有的只是比深更跌到谷底的哀傷。這件作品很適合拿來與臺灣藝術家陳云(1990-)的〈好久不見(系列一)〉、新加坡藝術家王良吟(1951-)的〈消失〉一起參著欣賞，不同文化背景的女性藝術家對於死亡、哀傷的著墨，竟然都不是建立在那股夾槍帶棍哭天喊地；而是放在心裡深處的自虐與自癒，那種含淚卻不落淚、極厚實的生命堅韌，只有透過這樣的專題展梳理才能並列看出情感深厚與創作功力。

曾芳玲最後以二件饒富深意的作品來做為結束，臺灣藝術家賴純純2009年〈無漏〉，也就是賴純純「心系列」作品，透明排列整齊的心，象徵著『示現雖無量，色相終不盡』遠塵垢、離爭端、澄淨心的意念。另外一件則是印尼藝術家阿拉瑪雅尼Arahmaiani(1961-)的〈我愛你(仿約瑟夫‧波伊斯之社會雕塑)〉，當美國911事件發生之後，整個社會對阿拉伯有極大心理陰影，阿拉瑪雅尼就以阿拉伯/馬來之爪夷(Jawi)加以接融呈現「我愛你」文字語句。曾芳玲告訴我「我喜歡以這件作品來為這個展作結尾，作品的原意、色彩、材質，都會帶給人一種對未來無限憧憬的希望，它也象徵著女性在整個環境無可被取替重量」。

展覽從自身地域出發，卻又能夠跳脫地域的疆界限制，作品本身所具備的故事性與對議題性的消解，並沒有被社會化給綁架，女性藝術家自身的柔軟情感，賦予作品極大的被閱讀空間和轉折，這確實不太可能發生在以男性為主導的社會結構或藝術生態中能夠被發現的，也是近年難得見到信價如此均質一致的國際特展。

當你閱讀完這些作品之後，更能夠體會展覽命題【珍珠】的深意。

一顆樸實平凡的砂粒因緣際會落到了海貝中，經年累月，才能慢慢琢磨出一顆剔透的珠貝。從這個角度設想，也才恍然大悟參展藝術家為何不乏一些取自繭、透過編織…才呈現出來的完整創作。原來，這都是在陳述著一顆珍珠誕生非易；一如藝術家也不是憑空竄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