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 Exhibition • 2022.01.26

台北雙年展首創國際藝術先例 輸出法國龐畢度中心梅茲分館

2020年北雙「精華版」 在法國龐畢度中心梅茲分館展出

余小蕙/法國梅茲採訪報導

2021年11月6日,由法國科學哲學家布魯諾·拉圖(Bruno Latour)與獨立策展人馬汀·奎納(Martin Guinard)聯手台灣策展人林怡華共同組織的 2020年台北雙年展,於北美館圓滿落幕後數個月即又重新整裝,以「濃縮版」的形式亮相法國龐畢度中心梅茲分館(以下簡稱「梅茲龐畢度」)。法方新聞稿上寫著:「梅茲龐畢度『破例』(筆者自加引號)邀請2020年台北雙年展及其策展人進駐其空間⋯⋯ 」為什麼說「破例」呢?梅茲龐畢度展覽組組長尚-馬力·賈耶(Jean Marie Gallais)進一步解釋: 「因為我們一般不承接外來展覽,梅茲龐畢度更多是一座『生產』展覽的美術館 。」

託新冠疫情之福

奎納將台北雙年展移師法國再次展現稱為「一份令人驚喜的禮物」,這似乎也驗證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句話。2020年第12屆台北雙年展儘管是新冠疫情席捲全球下,極少數仍照常舉行的國際大展,卻也因為台灣採取邊界嚴管措施,只有島內民眾看到展覽(就連策展人和國外參展藝術家都只有三位去成了台灣!)。另一方面,梅茲龐畢度也因疫情影響,展覽規劃出現了空檔期,正好看到「同胞」拉圖與奎納參與策劃的台北雙年展資料,萌生了展出台北雙年展的想法。賈耶笑稱:「的確,若非疫情之故,我們或許不會有邀請台北雙年展在梅茲龐畢度展出的念頭!」 他表示:「我們認識策展人,知道這次雙年展的構想,看了藝術家名單,也看了現場圖片,台北雙年展官網的資料也非常詳盡,還有幾個駐台法國記者的報導,這一切讓我們對展覽的質量深具信心。我們認為台北為此次雙年展耗費了那麼多精力,可惜除了台灣民眾,沒有其他人看到,我們何不提供台北雙年展第二個能見度?」

不可諱言,為2020年台北雙年展提供思想框架的哲學家拉圖,不僅被視為國際間最具影響力的法國學者之一,近年來以藝術、科學和政治相互關係和對話的研究及試驗活躍於當代藝術圈,經常受邀在巴黎龐畢度中心在內的許多歐洲藝術機構演講或組織展覽,他的聲望大大提升了國際間對本屆台北雙年展的關注——今年一月,龐畢度中心網站即刊登了一篇和奎納關於台北雙年展的長篇訪談。此外,台北雙年展歷屆以邀請外國策展人聯合策展的做法,尤其長期與法國藝術圈建立的關係網絡——2000年聯合策展人傑宏·尚斯(Jérôme Sans),2014年尼可拉·布西歐(Nicolas Bourriaud),2016年柯琳·狄瑟涵(Corinne Diserens)皆是法國人——使得台北雙年展的動態,長久以來為法國藝壇所熟悉。在梅茲龐畢度主動提議,奎納積極聯繫,北美館樂觀其成,文化部經費贊助下,迅速促成了2020年台北雙年展首次「外銷」歐洲,於法國梅茲龐畢度中心展出。

 

雙年展可以輸出嗎?

九十年代興起的一批雙年展(包括台北雙年展)承載了許多任務和期望:推動當代藝術發展,發展藝術教育,加入國際藝術網絡,提升台灣當代藝術在國際間的能見度,促進文化交流,參與知識和論述生產,城市行銷,國際文化觀光等等。因此 ,雙年展絕非一項單純的展覽,而經常是包括研討會、論壇、工作坊、出版、公眾活動等不同項目在內的大型平台。雙年展雖然強調國際視野,卻也總是與在地脈絡緊密連結;雙年展能像一般展覽那麼容易易地巡展嗎?台北雙年展到法國梅茲,在全新的文化語境以及面對不同的觀眾群下,需要做哪些調整呢?

從北美館到梅茲龐畢度,首先就面臨了展場面積縮小的現實條件。2010年5月12日開幕,由日本建築師坂茂(Shigeru Ban)擔綱設計,有著外型像中國斗笠的六角形傘狀彎曲的標誌性屋頂的龐畢度中心梅茲分館,展館面積共約5000平方公尺;為迎接台北雙年展,除了佔地1000平方公尺的2號展覽館,並且釋放出入口大廳(展出一件大型裝置),一個兼具小型表演藝術廳和展覽廳的多功能空間,以及首次將一個據說是辦公室的小房間騰出來展作品。儘管如此,面對一項雙年展,空間仍顯侷促,因此,最後成行梅茲的藝術家從台北版的57位(組)藝術家縮減到22位(組),其中包括張永達,陳瀅如,洪子健,黃海欣,武玉玲,蘇郁心,峨塞·達給伐歷得等7位台灣藝術家。奎納指出,這次梅茲展出的選件,著重雙年展全新委託製作的作品。「展覽規模較小,也因為我們希望給較少的藝術家提供更好的展示條件。這次展覽沒有太多明星,尤其台灣藝術家都是第一次在梅茲龐畢度展出。」

到法國展出,不僅是台北雙年展成立20多年以來頭一次,放眼國際各大雙三年展,也堪稱絕無僅有。奎納興奮表示,「這或許開啟了一個新的模式。我們正和一位工程師合作,計算雙年展的環境成本。本屆台北雙年展締造15萬名參觀人次,但因為疫情,全是台灣本地觀眾;然而把作品從台灣運到法國,也產生了二氧化碳排放量,我們正在計算,讓全球藝術界500名專業人士搭飛機來看雙年展或是把雙年展運到另一個城市,讓該地數量更多的觀眾觀賞,哪個更加環保?」

台北雙年展龐畢度中心梅茲分館開展,駐法大使吳志中(中)致詞,左:駐法國臺灣文化中心主任胡晴舫,右(依次):龐畢度中心梅茲分館館長Chiara Parisi, 台北雙年展策展人馬汀·奎納,梅茲分館展覽組組長Jean Marie Gallais (文化部提供)

從理論到展覽,從台北到梅茲

【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的命題,源自2018年拉圖於哈佛大學發表的《我們似乎不住在同一顆星球上:一個虛構的星象廳》,當時即列舉了「全球化」、「人類世」、「實地」、「維安」、「脫逃」、「現代性」、「辯明」等七個星球;當這套理論於2020年視覺化和空間化為台北雙年展時,變成「全球化」、「維安」、「脫逃」、「實地」(包括臨界區和蓋婭)「另類重力」等五個星球。這次於法國梅茲上演,仍是五個星球,不過「實地」聚焦成了「蓋婭」。

展覽分散於美術館不同樓層的數個展覽廳舉行,梅茲館方與奎納皆表示,是為了符合台北雙年展模擬一座「星象館」的邏輯和意象。奎納在為法國媒體導覽時,開宗明義指出「星象館作為一種形象、隱喻,有助於我們重新定義座標,通過一個嶄新的思維導圖,以屬性截然不同的星球為修辭,提出一個關於多元分歧,甚至彼此對峙衝突的世界的看法——肯定還有其他創造世界的方式未包括在這次展覽裡頭,但這總之不是一項百科全書式的展覽。」

奎納也表示「這是一個在空間中流動的展覽」——從台北到梅茲,不只星球名稱做了微調,少數藝術家作品也在不同星球中切換(例如瑪麗安·莫里 Marianne Morild 的作品從全球化移居到了蓋婭星球);或脫去星球的標籤(例如MILLIØNS建築工作室受龐畢度梅茲委託,以鋁、壓克力、光致變色玻璃搭建的新作〈黎明〉單獨陳列於美術館入口大廳);而法國電影史家讓-米榭·弗東(Jean-Michel Frodon)和加拿大策展人拉夏·莎提(Rasha Salti)聯手設計,以十多部片場2-6分鐘影片組成的影像裝置〈跨物種影像交會〉,則作為「鋪墊」(préfiguration)率先於9月中旬於3號展覽廳登場,並於11月中旬,亦即台北雙年展在此開幕一星期後結束,同場展出的還有參加了台北雙年展的黎巴嫩雙人組喬安娜.哈吉托馬斯 & 哈利爾.喬雷吉(Joana Hadjithomas & Khalil Joreige),不過是另一件較早期的影像裝置〈記得光〉(2016)。

蘇郁心 〈參照系〉 2020 攝影/蘇郁心

各執一方,互不侵擾

相較於展覽在整座美術館的空間佈局上相對混亂,展廳內部的規劃和作品陳列則顯得中規中矩、四平八穩。每個星球有各自的區塊,2號展廳展出「全球化」、「維安」和「蓋婭」三個星球,展廳入口右側的小空間是「脫逃星球」,樓下的多功能空間展出「另類重力星球」;每件作品多有獨立的展示空間,即便分享同一展廳也是各執一方,互不侵擾——作品與作品之間的關聯和對話,只能在觀眾腦子裡進行。

「梅茲版」台北雙年展不論動線的規劃或作品的配置,除了數量縮減外,與北美館大同小異。展覽仍以墨西哥納瓦族印第安藝術家費南多·帕瑪·羅迪給茲(Fernando Palma Rodriguez)以紙箱、電路板和木條等普通建材所組合而成,以電力引動自己特有生命形式,象徵拉圖行動者網絡理論中「非人行動者」的機器怪物為序曲。第一篇章為與現代化進程緊密結合的「全球化星球」,其所許諾的理想圖景及漠視地球資源有限所造成的現實困境,是許多藝術家處理的題材,包括黃海欣兩件大尺幅鉛筆素描作品,描繪人民無視或拒絕面對全球化危機而貪圖安逸生活的〈小確幸之河〉與促成藝術全球化背後的各行各業的〈巴塞爾藝術展後〉;墨西哥藝術家安東尼奧·維佳·馬克提拉(Antonio Vega Macotela)運用網路駭客使用的圖像隱碼術所創作的巨幅織毯,乍看下燃燒的地景圖卻暗藏了巴拿馬文件的逃稅者名單,以此指控金融全球化的弊端;法國詩人藝術家法蘭克·列布維奇(Franck Leibovici)和國際刑事法院分析員朱利安·塞胡西(Julien Seroussi),將發生在剛果的一起村莊遭民兵襲擊事件的證據、資料和相關圖像,一一張貼出來,邀請觀眾在現場解說員協助下,任意組合,創造出新的敘事,建構自己認為的真相——以藝術作為調查或生產真相的手段?崔潔將世界各地現代主義建築的不同元素嫁接混合起來,糅雜出她想像世界中的世界現代都市。

緊接其後的是對不惜一切代價的全球化的經濟、社會和文化等現實失望或認為受到背叛的人,他們的反應多半退回到重新渴求建立在國家邊界和領土主權的民族國家的保護(「維安星球」),或如某些億萬富豪視科技為救贖,擲大錢建蓋能夠躲避世界災難的地下碉堡,或夢想移民火星(「脫逃星球」)。前者如荷蘭藝術家尤拿斯.史塔(Jonas Staal)的作品〈史蒂夫.班農: 宣傳大業的梳理與回顧,2018–2019〉,通過回顧前美國總統川普長期顧問班農(Steve Bannon)所執導的影片,對美國極右派關於保守主義、白人至上等意識形態的宣傳機制進行有系統的分析;洪子健的〈我的敵人的敵人是我的朋友〉以如電影分鏡圖的漫畫想像外國軍隊侵台的幾個可能的場景。後者則以荷蘭藝術家范柯.荷瑞古拉芬(Femke Herregraven)為唯一代表。只不過,礙於空間實在狹小(一間小辦公室),加上設備堪稱簡陋(空空的冰箱,幾個床墊疊在地面,儘管有電腦螢幕不斷更換一大串圖表和統計數據),與想像中的那種既能抵擋核爆、化學戰、地震和海嘯,同時擁有游泳池、電影院等一切休閒設備的奢華避難所大相逕庭,也讓人納悶以此設備能脫逃到何處?想必荷瑞古拉芬對這次呈現也不滿意——公關隔日捎來電郵,轉達藝術家不希望媒體刊登任何她這次作品的圖片。

MILLIØNS建築工作室 〈黎明〉 2021 攝影/余小蕙

七位台灣藝術家推上法國重要美術館

「蓋婭星球」是這次展覽當中作品獲得最充裕空間的單元。不論名稱如何,主要關於「生物圈,以及地球所有與生物圈有著積極互動的部分」:蘇郁心的錄像裝置〈參照系〉呈現攝影機、地震儀、氣象站針對太魯閣同一處景觀所捕捉和呈現的不同「數據」,以探討科學領域中的田野和實驗室,資料庫、影像和身體之間的關係。相較於蘇郁心偏紀實性的手法,劉窗夾雜科幻、人類學和科學研究的〈鋰礦湖與複音孤島〉,浪漫中帶著魔幻寫實的味道。立陶宛雙人組諾梅達和吉帝米納斯·烏爾伯納斯(Nomeda & Gediminas Urbonas)藏身於牆內,利用人工智能產生模擬沼澤生態影像的〈沼澤智慧〉。排灣族藝術家武玉玲(Aruwai Kaumakan) 在八八水災摧毀其家鄉,族人被迫遷村後,通過回收布、羊毛、棉、銅、絲、琉璃珠等材料,並邀集村人以鉤織,纏繞和拼布等技法,創造出如植被般恣意生長的「軟雕塑」;如果說這件色彩繽紛,散發龐大生命力的抽象創作呼應了當代藝術重新看待並接納毛線,編織等昔日被視為工藝的材料和技術這股趨勢,同時也展現了聯繫族人情感,重建村落的社會能動性價值。和蘇郁心同樣,皆和德國科學家合作,且皆在太魯閣從事田野調查的張永達,那九支猶如塑造「微觀地景」的儀器,在展廳現場以輕微地幾乎察覺不到的方式擾動沙子,刻劃出痕跡,其背後隔著一面透明大玻璃即是梅茲的城市景觀, 為宛若科博館的陳列多了幾分人文氣息,構成了此展令人印象深刻的呈現之一。

樓下多功能空間,在昏暗幽微的氛圍中呈現「另類重力星球」的兩位(組)藝術家:陳瀅如以炭筆所繪製的星象占星圖,代表的從1942年新加坡肅清到1999年東帝汶屠殺等五個亞洲歷史中的大屠殺事件的星體排列組合(〈屠學錶〉);提出了科學之外,從占星術和東方神秘主義視角來觀察和分析世界的方式。雋·巴爾達扎(June Balthazard)和皮耶.保茲(Pierre Pauze)的影像裝置〈物質量 / 彌撒〉遊走在紀實和虛構之間,通過兩位知名物理學家的對話,探討空無、物質等概念。

綜觀龐畢度中心梅茲分館的【你我不住在同一星球上】展,儘管海報和所有文宣全打著「第12屆台北雙年展」的名號,但礙於空間和經費的侷限,不僅展覽規模,部分作品尺度也都相應縮小,並且失去雙年展作為國際交流平台所特有的多元繽紛和活力,成為一個常規的展覽。儘管如此,單從台北美術館和龐畢度中心梅茲分館館對館國際交流合作,讓法國和歐洲觀眾看到(梅茲位於法、盧、比、德交界)台北雙年展的品牌和製作展覽的能力,並一次將七位台灣藝術家推上法國重要美術館展出,就足以令人雀躍。

武玉玲(Aruwai Kaumakan) 〈山林中的藤蔓〉 2020 攝影/余小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