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鄭乃銘
圖片提供 / 臺北市立美術館、當代藝術新聞
作為臺北市立美術館2024年壓軸特展【喧囂的孤獨:臺灣膠彩百年尋道】,還很值得受到肯定的。
這個展覽絕對是屬於「好看」的展覽。
無論它也連帶升起不同角度對於膠彩畫,到底應該從畫種來區分呢?抑或是它可以就媒材本身來作區隔呢?基礎上,引起討論或者帶起各有觀念護持;都是樁好事、立點也都無所謂孰是孰非。這其實更意味著事件的本身受到關注,同樣也能惹發更廣度或深度的討論,而不是在情緒上宣洩張揚。
從膠彩畫的範疇來說,我其實並不覺得它是「孤獨」。
當然,從臺灣美術史一路下來的沿革來說,早年以所謂國畫/水墨受到政治色彩的諸多關照,接著;油畫成為社會較普遍的認識,但這一點也是因為李登輝總統非常喜歡欣賞油畫展;而他個人與「台陽」的資深畫家又較認識,前面這兩項多少都還是與主流政治風向有絕對關係。夾處在以參眾數來作量度的上述兩個節點之下,確實讓膠彩畫有被移挪到偏鄉之嫌。只是,那是因為時代帶起的社會普遍認知,與藝術創作的本質、典範性是兩件不同的歸屬。
喧囂,意味著吵雜與熱鬧,但相對於「喧囂」二字更能對證出所謂「精粹」與「沉澱」。從這樣的角度來看,我倒是覺得膠彩更透露出跨越時代與材料框架的不凡,那是更值得現代開放社會繼續能夠延伸且討論的功課。在附標題上,「尋道」二個字也用得恰如其分。本質上,這個展覽的廣泛性與多元舉證性是不可能為膠彩畫下任何歷史定義,這點;其實社會太過度高估了。但「尋道」中的「道」應當解釋為「方法」、「途徑」,這兩個字並不等於「道」是唯一的,而是它具備更多探索、容納與尊重,而非是斬釘截鐵落了定則。我反而喜歡「尋道」箇中所含蘊的謙和態度,這點百分百貼合了膠彩畫一貫的精神意旨;一份可進、可退的自尊與優雅。
從來沒有一種繪畫的形式能夠超越膠彩畫,非常輕描淡寫但又極度慎重就點出「優雅」二字。
在以下的陳述當中,我嘗試從【喧囂的孤獨:臺灣膠彩百年尋道】的展場,只取「人物」來作為抽樣。以「人物」作為主軸,關鍵原因是在於,膠彩畫中的人物相對於水墨或油畫,更能看出創作媒材所顯露的精神特質,但又能藉由材質本身的不同取擇得以讓畫面出現重點性特殊表達,以膠彩畫中的「人物」來作為檢視,何嘗不也看到藝術家個人的功力。再者,這份抽樣也帶有時空穿越性,進而也能窺探出時間何嘗不也「超渡」了某種慣性與因襲,沉澱出屬於自己時代的風華與詮釋。
吳梅嶺(1897-2003)|庭園一隅。這件作品有一股夏末近晚時分那股微涼、散發出庭園淡淡花香的愜意。特別提醒要注意的細節是在於,吳梅嶺在描繪女性的臉龐,那不單單只是在畫五官,最特殊的是在於藝術家把女性的頭骨整體輪廓都描繪得異常透實,一道弧線下來,畫中女性嘴部略為突出模樣;就這麼給畫活了。另外,這位女性所穿的寬鬆旗袍上圖案,竟然是鳳梨!絕對是相當新潮的一款花布衫。
陳慧坤(1907-2011)|無題。這是陳慧坤經典作品之一。藝術家將畫中婦女外出的裝扮,描述得細膩而有時代代表性。手拿包、油紙傘、有垂墜度的雪紡紗、領口的繡花圖案又特別以盛上來處理,產生了局部浮凸效果,細細梳整挽成髮髻的頭髮,尤其是女性臉部一朵紅暈。陳慧坤非常擅於觀察生活所見,以相當輕靈的筆法,筆下的人物那股端莊秀麗就脫穎而出。
陳進(1907-1998)|悠閒。提到膠彩畫中的女性主題,陳進是不能跳過不談的。這位早年就被喻為閨閣畫派代表的藝術家,往往也透過作品來記錄自己,她無疑也為肖像畫提出了自己的思維。這件膠彩作品是經典中的最經典,古式的眠床,講究的嵌貝雕花床架與繡花枕、潔白有花紋的床帳、挽起床帳的金色掛勾,穿著合身旗袍的婦女,無論是耳環、戒指、手環都是翠綠的玉,精心打扮在床上倚著閱讀的婦女,還點起了薰香,整張畫的優雅、自得,世紀以來,沒有一個人能超越得了陳進筆下的女性!
林之助(1917-2008)|小閒。這絕對也是膠彩畫中經典的最經典之一。林之助的藝術主題更放寬到生活諸多細節,這件作品很顯然就是箇中代表。穿著整齊制服的三位婦女,應該是餐廳的服務生。林之助沒有以過度喧囂的筆觸來入手,在相當平實的筆觸間,他甚至也不會刻意要將女性描寫得更阿挪多姿,從穿著的制服可看出這三位服務生豐腴的體態,在忙碌的工作得閒下,圍著當時鐵製的火爐取暖、閒聊。這件作品極為寫實的刻畫出當時的環境,林之助寫來毫不矯飾。
陳敬輝(1911-1968)|少女。終生執教於新北市淡江中學的藝術家,自幼生長在日本,對於禮數非常恪守。這件作品與其他藝術家筆下的女性相比,似乎更顯現出筆下女性的時髦感。無袖的緊身上衣與啦叭褲、刺繡的手拿包與外套甩在單肩上,陳敬輝將空間的背景因素去除,單純以人物作為書寫,作品那股瀟灑的氣息躍於紙面。
許深洲(1918-2005)|新娘茶。臺灣習俗中,男方到女方提親時,準新娘有所謂奉茶的習俗,也就是奉茶給未來的公婆、先生…,這個習俗被許深洲巧妙的給畫了下來。畫面上,準新娘低首斂眉,但許深洲竟然很細膩捕捉到新娘羞答答的眼神駐留,使得畫面格外生動。準新娘的頭髮造型,應該是這張畫很細緻的環節,筆觸帶出梳子的動線,與陳進〈悠閒〉作品處處講究頗有異曲同工。另外,準新娘身上土耳其藍底、朱砂紅絲絨花紋的旗袍,更是超級吸睛。
在欣賞過上述這幾位抽樣出來的藝術家作品,不難發現上個世代的膠彩畫在描繪女性確實都能精準落在優雅氣韻。那麼,膠彩畫走到了近代,有些藝術家的確已經不再侷限以膠彩媒材為主要材料,同時也未必會被傳統膠彩畫的技法給綁定。在北美館【喧囂的孤獨:臺灣膠彩百年尋道】展場,同樣也花了很大的篇幅,通過當代藝術家的作品來舉陳這個創作箇中變革,但是,這也確實比較容易產生不同意見與看法,甚或是對舉證的藝術家作品有不一樣的認為。但如果就廣義的角度說,過去比較著重傳統膠彩畫的沿革,到目前不同的創作執念,都不能絕對性被認為是與不是。藝術家選擇自己最順手、最能與主體貼和的媒材,這似乎是很天經地義的事,而非大逆不道。以下,我還是回到以「人物」為主體,從優雅到未必拘泥在優雅這個氛圍,藝術;又出現怎樣的變化呢?
潘信華(1966-)|飄花、面痣風景圖。潘信華事實上都是以礦物質顏料作為主要,他完全翻越了膠彩畫慣性的作品面貌,走出自己輕古典的藝術風格。人物更像是時空的跨境,可以被現世接納,但也能夠被融入亙古空間。我比較想談的是,潘信華作品似乎某種程度更貼合林之助所主張的通透與自在。例如,他在〈鋼筋花卉-咸豐草〉這幅畫中,就能把太湖石這個物件與現代鋼筋水泥拉到一起,前者寄情、後者託身,精神與現實在這個關節產生碰撞,卻也把藝術家洞悉現世的人與物,輕輕地撩撥起一番漣漪。
曾建穎(1987-)|角質身體xx、角質身體xy。在膠彩與墨的本質上作為變身,曾建穎筆下的人物,似乎更貼合一種非基礎現實人物的造像。曾建穎讓他筆下的人物,更著重於與中亞信仰的人物造像,時空的界線在他作品固然可為經緯但相對也糊化。這兩件作品的人物更像是穿著塑料泡棉材質的衣服,但卻又不是極端貼身的。藝術家讓骨骼與肉身成為一種對沖也是一種逼近,人可以被拿來解讀成為山水化境,在略為不真實的情態下,何嘗不說出現代人普遍罹患的剝離性人格。
蘇煌盛(1987-)|風景之三。同樣也是以礦物顏料與墨為基礎,蘇煌盛對待「人物」的處理則更沒有時空邊際。他把人化為景的一環,甚至比景還要更有一種隱於內層的曖昧感。但很可惜的是,蘇煌盛對於人物的書寫,最特別是眼神與整個臉部的特寫,非常逼近中國文本章回小說所觸及人物的魅惑氣息。但,北美館這次呈現的作品,確實沒有借到這箇中最獨特的表現。但這位藝術家對於畫面的布局相當有個人見解,他充分掌握不同媒材的表達特質,左右換手般轉換自如,畫面空間可穿透、串組又可重疊,人;其實也只不過是天地蒼狗!
*超現實與多元時空疊置
在現場也能發現不同世代藝術家如何詮釋時空跨越的氛圍,煞是有意思。例如,陳慧坤〈古美術研究室〉,裝扮時髦的學習生,手中攤開《周代美術》書,背景與前景的超跳躍畫面結構,非常令人玩味。陳誼嘉(1980-)〈日光浴〉是我個人非常喜歡一件作品,過度使用的課桌椅,被陽光投射得更顯滄桑,散場或等待進場,多少懸念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