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鄭乃銘
圖片提供 / 采泥藝術
對於很多的許多人來說,可能會十分狐疑這次的展覽總題為何是落【現實】這二字? 且說,現實;這二字就常規字義來講,似乎並不是一個多正面的字!
但,標題的目的,很顯然已經達到了吸引您的注意,也撩出了您的好奇。
另,跳脫常規制化,確實是這個展覽背後思考的邏輯,同時也拖曳出鄧卜君藝術本來就是跳脫常規的呀!
讓我先從結果論來挑起。
原因是,我從不覺得鄧卜君水墨創作是靜止的。
也就是說,他的畫面是「以畫的方法在講一段段關於生命的過程、時間的移動、內在的蠢動,它們並不能以故事來作為概括,但是,他的畫;絕對是有情節」。
因此,我的確無法說服自己說他的畫是『魔幻寫實』、是所謂『超現實』!關鍵因素在於,如此類歸太就作品形制劃分,卻沒有觸碰到作品的軟肋。
對我而言,他的畫就是動的,不是所謂動態;是動的!
所以,再也沒有比【現實】這二字更能點化出我對他藝術的由衷,也找不出比這二字更能夠翻轉過去許多的眾人對他藝術的看法。以【現實】來作為展覽總題,更有個關鍵性因素是在於鄧卜君對創作所懷抱的態度,這份實際態度是更符合【現實】兩個字意涵,這裡所指的【現實】與臺灣80年代一度盛行鄉土寫實水墨創作是兩個截然不同訴求與主體。鄧卜君從現實環境截取題材,他確實不是複製類西畫的照相寫實、也不是回到傳統山水畫所負重的抒情寓意。他筆下所呈現的自然是經過反芻後的景緻,由於經過反芻與不願讓傳統的因襲成為個人創作的負累,因此鄧卜君的水墨跳脫為傳統山水景緻服務,展現自構的章法和鋪局,進而使得他的作品煥發出一股「骨氣」,而不是拘泥在傳統水墨靈氣的標配上,這使得【現實】二字的遼闊性更充滿著推力與想像,也更貼近當代的節奏、更得以從不同視野來觸擊他的人與藝、內與外…各式的種種因緣。這個入口,就鄧卜君而言,也是過去未曾有人裁切的章程。
他的畫,從時間走來;也能走回到時間裡
鄧卜君筆下的山岩是擅於凝望。
一如他昔日喜歡在手中把玩的玉石。
玉石,是一種時間的積累、是歲月的等待,也因此;玉石也是擅於和主人相視深望的。 絕大多數的人對於玉石十分熟悉,但未必知道玉石是如何形成。
玉石形成條件,極端複雜又特殊。它們大多來自於地下幾十公里深處高溫融化的岩漿。 沒有錯!岩漿!
高溫的漿體,從地下沿著裂縫湧到地球表面,一旦冷卻之後,就形成堅硬的石頭。在這段過程當中,只有某些元素緩慢地結晶成堅硬的玉石或寶石。也就是說,不是漿體就都能有條件成為玉石。更明白講,玉石的形成時間,距離我們是非常遙遠的。
取玉石本身形成的說法來作為導入,純粹是我個人一份私心。因為,造就玉石後面的時間堆積,總會讓我很直接聯想到鄧卜君所畫那類似淋流狀的風稜石筆觸,那是出自內心的鍛造,形塑出的外相,如同化不開的堆積。這樣的厚度,好像也在訕笑人類對時間分秒計算,似乎顯得過於淺薄。
巧合的是,鄧卜君是花蓮人、世居在這城市。花蓮海岸山脈受菲律賓火山島弧擠壓抬升,岩層多數屬於安山岩、礫石岩、砂頁岩,甚至由火山碎屑沉積而成的白色凝灰岩,這些岩層在經過強烈風浪經年累月沖刷形成海蝕凹壁、壺穴、平台…等地形。再且,我剛剛所提到安山岩,其實也是風稜石另外一種稱呼。風稜石是八十萬年前火山爆發所遺留下來的火山岩。同樣也經過東北季風帶著砂粒的長期糾纏、淬礪及不同風向的吹蝕,逐漸就變成彷若大自然所雕作的風稜石。
我嘗試把藝術家過昔生活經常接觸的玉石(其實,現在鄧卜君也是一位玉癡)、甚至他喜愛的骨董,與他水墨作品所呈現的疊疊山石拉近。兩者間,最大差異處是在於,一個是絕對天然造就、一個則取之於人為後製。足供把玩、收藏的玉石,基本上都得經人工的再製,使之成為更具有敘述性的形相物件。反觀,風稜石或其他石岩,通常則都無法拒絕大自然的膩近與相處,人們所看到的模樣,都是大自然經過時間的雕作。這,就是我認為鄧卜君藝術構築於【現實】的基本款之一。他從現境來作為取材,卻無意以雙眼來照相;而是以心來體會,進而去演繹成為自己的所要塑造的語境。這些,遠遠超過水墨畫既定格式,鄧卜君讓他的畫是能夠呼吸-自然呼吸;而不是配戴人工呼吸器!
宿題,是他藝術不容跳過的新線索
所謂宿題,蘊含著累世的課題。
1957年出生在花蓮的鄧卜君,從創作所反芻出來的圖像哲學,穩穩當當就流淌著宿題的命運。 花蓮是臺灣眾多城市當中,地震發生最為頻繁的地方。作為一位花蓮人,每每被詢及地震發生時的心理感受,許多花蓮人往往語氣輕淡的說「習慣了」。這所謂「習慣了」,固然是一種回答,卻也是一份宿世居住在此的花蓮人生活心理常態。
假如,地層運動所惹發的地震與牽惹起地面的變動,算是花蓮人的累世都得處之於泰然的宿命,那麼,鄧卜君筆下的水墨創作,他所產生在畫面上的層層疊疊山岩構圖,就是【現實】、就是這個地方的宿題,這遠遠超過傳統水墨寓情、寄情、轉介或者是一份擬想式托情所可以計量的。
而我總認為,這樣的表現與傳達是鄧卜君十分入世的一份情懷,一份不加諸過多千迴百轉的矯情。同時,也只有是鄧卜君才足以詮釋得入題的標誌。這也是我並不特別喜歡鄧卜君的藝術被稱之為「魔幻寫實」、「超現實」的因素。基礎上,這兩個指稱都是停留在對他畫作表相的歸納,但卻沒有點破他透過作品所帶出的主體,事實上是來自一位道地花蓮人對於土地的深刻體悟與觀察,那層層疊障式的山岩,究其實是來自累世地層擠壓與分合的滄桑,而這樣的滄桑;還會繼續持續著。
視角的攀升與迴旋,展現無人能敵運鏡功力
鄧卜君的藝術,有一股揮之不散的土地濃郁情感。這份情感並非是拿來以文字熬煮,也不是以青綠山水來訴諸於形式能夠貼近的。
我覺得,他把這份對土地的濃郁情感,通過對花蓮這個現實環境充滿著諸多天生自然的鍛鍊,以一種變化、茲長、不合理結構、疊嶂、顫慄,甚或者是易碎來轉現出來。我從來沒有閱讀過一位視覺藝術家能夠以如此貼合情境的創作技巧,竟然能把文字的書寫轉換成為視覺那分處於安逸、卻相對隱於巍巍顫顫的潛伏情態,能夠畫得那麼入骨!
花蓮的山岩,有一種就像是伸縮樓梯般可以竄升。地層本質性的推擠、運動,自然是有可能造成岩石在新與舊擠壓進逼之下,寸寸往高處攏起。如果你仔細去看過這樣的地形樣貌,勢必就不會覺得鄧卜君筆下的畫面是超現實、是魔幻寫實。因為,他畫面出現的山岩結構,事實上是現實環境本然已有的存在,鄧卜君在對真實環境的觀察底下,相對也有可能讓自己的想像有了疊床架屋發展。只是,這疊床架屋的延展,我認為,那是他藝術裡另外一個重要特質;也就是我前面所提到的「動」!一個可還諸於現實、一個可能蘊含著地層無數運動之下所可能造成的型態變化。當他要將環境經常處在這地層活躍變動的情形,企圖通過筆觸來使之成為具體,這的確是相當具有高難度地方。但是,鄧卜君在對於筆觸的轉折運用上,應該是我看過最為出神入化且充滿詭譎的代表。 因此,面對鄧卜君的作品,視角;絕對是你不得不知的罩門。
鄧卜君在對應作品的落筆時,你可以很清楚看到他是如何層層疊疊「運景」的,那像是電影的運鏡,你的視線流轉完全被他的畫給鎖得牢牢的。無論是從上緩緩往下走,或者是從底層慢慢攀岩而上,墨的洗、線的染,好像是在縫製衣服的細瑣筆觸,在線的起筆與墨遊動間,完全沒有被傳統水墨的因襲制規技巧給圈圈綁綁。 鄧卜君以筆觸的動,來鋪設自然環境曾有過的變數。畫面上,隱隱就能感受到筆意所帶起的時間感,這就如同出現於畫面上的山岩是活體、是像細胞;正不斷生長拓延,甚至也像是洞穴裡的鐘乳石,一層裹覆著一層,如同地層運動之下,斷裂卻也又重新牽繫著另外一個板塊的茲長,歷史以一種再生|新生的生命跡象在你面前演化,這是他作品一大特質,也是一份視覺的探險、心理的驚豔。
他讓作品因為自己的視線移動,在非傳統筆墨的駕馭之下,作品畫面竟然活脫脫直接翻越過二維的侷限,躍入一個多視窗的現實疊嶂場域,一疊、一層、一嶂、一豁、一瀑、一泉,他的畫;儼然已是時空。
玻璃,是鏡面也是個介面
玻璃,在整個作品的出現|運用,是個對衝,卻也是意味著他對環境有著驅之不散的不安疑慮。
鄧卜君提及自己會將玻璃置入畫面,其實只是源自生活觀察的偶發所引起。而如果說,傳統水墨所呈顯的情境充滿著理想與美好,屢屢是文人藝術家抒懷寄情的表述,但如此的遣懷基本上都還是相當靜態。
但換到鄧卜君身上,作品畫面構景多少呼應他並非擅長輕鬆的底個性。因此,玻璃的出現,確實會讓我有點忐忑;是否會讓畫面增添若干設計意涵?
但實際上,玻璃這材質所透露出的冰冷,與他近似黏稠的山岩描繪所帶出的溫熱,如此的衝撞,卻也使得兩個不同屬性材質,正足以被拿來作為視覺的停頓、再起。 鄧卜君讓畫面因黯墨所造成的沉鬱,因為玻璃的透;起到了空間被劃開兩道的域場性。在我的解讀,玻璃出現在畫面的運用,更近似一種警聲、一種寓言、一種提醒;提醒現代人應當更懂得珍惜;無論是惜物或惜人。
如果說,花蓮在地理位置上就屬於地震帶,那麼;玻璃的置入,尤其是在一個傳統是以傳遞靜謐、寧適、寄情為主詞的水墨畫來說,它的出現;無啻就是危險、不安、威脅。
畢竟,玻璃;易碎!
鄧卜君在畫面上如此布局,確實可以發現玻璃具備切割空間效益;但並沒有切斷的象徵。
他讓玻璃製造出不同空間穿透|進入,但又相對保有自我的偏執,這有點像是靈魂在幾許世代之下,所帶出的各自歸屬或者宿題,此其一。其二,我認為;玻璃似乎也被鄧卜君拿來作為區隔自己與傳統的「相黏又不相屬」關係。其三,玻璃所意謂的潛在危險性,何嘗不也點出鄧卜君所處的花蓮這個城市,儘管自然風景被外界堆高山似的讚美,但這個地方也會一夕粉碎了我們自以為的永恆。 這也就是我認為,玻璃;這個物件看似突兀,卻一點都不顯唐突。
當技巧不再是心的束帶,藝術就不只是形式
在當代水墨早已不再是為遠去鬼靈祭祀的前提下,如何在傳統精神概念找出新的演算,這是心境的梳理,也是技法上的重新思考。
鄧卜君在綿密的線與墨相互依融的技法疊宕,通過景與景的交融來拉出層次,沒有建築底蘊下的透視觀,也沒有傳統皴法深濃所駕馭出景序,鄧卜君的水墨畫,更像是大自然景致之下的生命運動,在方寸間移動出無限;也在無限茲長過程謹守著山岩固有的孤絕。尤其,他大量減弱了青綠色彩的使用,在墨的乾、濕、濃、淡、焦與搓的錯置和銜接,鄧卜君似乎著意把情緒的看顧拉到歸零,這樣的作為更彰顯畫面沉著,也帶出自然環境裡山岩不擅多言的底性格。
藝術,在這位花蓮藝術家眼裡,不是一昧在繪畫技巧的雕琢,更多的是內心對環境實實在在的熨貼;一份可以回歸土地、可以放諸自然的深深淺淺心懷與執念,自此,藝術就不單單只是藝術;還是時間的另一份載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