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 Interview • 2022.08.03

藝術是個感化自己的方式 鄭乃銘VS王傳峰

鄭乃銘: 1992年,您當初為何會選擇到日本?而且這一待;就待了30年!

王傳峰:當初來到日本,其實是沒有經過特殊「選擇」,上世紀90年代,在美院學習的人一般都想要出國留學,尤其喜歡去歐美。我的契機和他們不太一樣,當時有一位日本的藝術家來到中國做展覽,我當時恰好為這個展覽做策劃,於是和他們代表團的團長及家人,團長先生及他的家人相識相交,閒聊間,團長先生問起我有沒有來日本留學的打算,思考再三,我決定來日本學習。

來到日本之後,我便在富士山下一直紮根生活,一晃三十年就過去了。其間,我曾經多次去海外采風學習,比如曾經在96年去歐洲多國考察,這些經歷也使我的藝術更加豐盈。 現在想想,我六歲的時候回姥姥家過春節,在抽籤的時候曾經抽到『長大必定走東洋』,這可能就是冥冥之中的緣分和機會吧!

王傳峰
畔 布面油畫
130×130cm 2021

鄭乃銘:在您來看,之前您在中國專精的水墨表現方式,到了日本;看到日本的琳派風格,覺得兩者間的差異性是在哪?

王傳峰:我來日本的時候,他們的美術館已經做的非常成熟了,展覽也非常繁榮,在本土展覽之外,引進了許多海外的優秀展覽,這樣我有機會能夠感受到各種畫法。赴日後不久,我在熱海的MOA美術館參觀時,看到了尾形光琳的〈紅白梅花屏風〉,深受震撼。

我自己比較喜歡琳派的作品,他們的材料,以及金箔、銀箔的張貼法,乃至對美術品的保護,都很值得參考。在潛移默化的欣賞之中,我逐漸感受到了日本繪畫發展的根源。

日本繪畫界因受中國「南北宗論」影響,往往把傳統「文人畫」稱為「南畫」,他們很喜歡我們宋元時期的作品,在寺廟之中收藏了不少我們過去的作品,在繪畫實踐中也形成了自己的一些風格——日本這個民族很擅長把原有的文化摻雜自身感受,形成一種全新的體驗。日本畫的紋樣、材料,確實就和中國傳統的繪畫截然不同。

王傳峰
塗 布面油畫
91.0×117.0cm 2022

鄭乃銘:您又是如何相容這兩這者的表現特質呢?

王傳峰:來到日本之後,我經常去逛一些製造和紙的店鋪,和紙比我們過去中國傳統繪畫中所用的宣紙更結實一點,也有韌性,因為它是按照中國唐朝時期的製紙方式做的。和紙可以揉,可以洗,於是就可以在顏色方面產生更多嘗試。此外,我還挖掘到了日本繪畫之中的丙烯和水彩,在材料方面達成了一種交融。

隨著材料的改變,逐漸生成了一些比較新鮮的感受和想法,隨著進一步瞭解日本的美術史,自己也會逐漸考慮使用中日兩國都能接受的文化符號進行創作。於是,在自己的創作之中,也產生了一種新變,慢慢地形成了自己的一種風格。

藝術這種東西,完全不能靠投機取巧,只能一步一個腳印的往前走,這樣才能腳踏實地,創造出自己最喜歡的作品來。

 

鄭乃銘:畫魚這個主題是到日本才開始的嗎? 它是否有不同的意涵呢?

王傳峰:我開始寄情於魚這樣一個主題,的確是從日本才開始的。我的魚像「化石魚」,或許其中正有我對故鄉的一種眷戀吧!我的家鄉,山東省沂蒙山,在幾億年前曾經是一片汪洋,小時候,我們經常遊戲於山野之間,經常能夠發現一些魚化石,對那種結構、質感和形態非常熟悉,也有著很深的感情。

來到日本不久之後,我的作品很受歡迎,或許正是因為這種畫法和表現方式是獨樹一幟的。這樣的創新又使不少喜歡我作品的人感覺耳目一新。在後來的探索之中,「魚」逐漸成為了我的符號,有如精神圖騰一般,激發著我創造的熱情。

王傳峰
翠 布面油畫
100×100cm 2021

鄭乃銘:兩個不同文化環境對藝術表現的閱讀方式也各有不同,您個人有沒有想過,他們又是如何看視您的創作?

王傳峰:當然,兩個國家的文化背景和繪畫形式頗有差異。

1994年,我在日本靜岡富士美術館舉辦了一場展覽,這對我的作品普及打下了一個比較堅實的基礎。

再者,就是我在「魚」這樣一個題材上深耕,下了比較扎實的苦功,打破以前的自己,塑造了一個新的自己。不少日本觀眾和評論家覺得我的作品非常新穎,因為風格比較強烈,辨識度比較高,也有許多收藏家開始關注我的藝術。我想,自己也是比較幸運,恰逢日本藝術時代的這個契機,創作了一批作品。

在2002年和2008年,我的作品〈源遠流長〉和〈魚水情·春夏秋冬〉分別被選入日本郵政《日中邦交正常化30周年紀念》《日中和平友好條約締結30周年紀念》郵票、並公開發行。我的「魚」也游入了百姓家,得到了大家的認同和認可。

就這樣,在日本的國土上,我的魚暢遊起來了。

 

 

鄭乃銘:談談您前不久與隈研吾合作在東京上野之森美術館的【筆歌墨舞】吧!一個畫、一個則題字。您們兩位認識在1998年,既是好朋友、又一起合作創作,這是相當有意義的合作。

王傳峰:今年四月,在櫻花開後的季節,我和我的好朋友隈研吾先生在東京上野之森美術館舉辦了我們兩人的展覽——【筆歌墨舞】。我兩相識也有二十餘年了。他從事建築,我從事繪畫,兩個人雖然專業不同,但在藝術上有很多投契之處。有一次,我帶著筆墨去他的工作室拜訪他,他好奇地拿起毛筆,起筆便寫的非常好,很有禪意。於是我畫文人畫、他題字,這種合作也堅持了二十多年。恰逢今年中日的邦交正常化的50周年,我選取了一百餘件我們合作的作品,拿出來做了一場展覽。

【筆歌墨舞】深受大家的歡迎,說實話,在這個展覽之中,我們兩人都有些跨界,我雖然從事繪畫,但這幾十年基本不太展出文人畫了,上面的題款有不少也是我自己的詩文創作。隈研吾更是一位建築設計師,擅長畫草圖,這次展出了他的書法作品,更是令人耳目一新。

正是因為這樣,我們選取了古語【筆歌墨舞】作為展題。對於我們而言,這種合作是別人做不到的,但如果我們沒有堅持下來,也不會有這樣的一場展覽。我們兩個都算是挺忙的人,兩個人忙裡偷閒坐下來,能有一兩個小時寫寫畫畫,加深感情,暢談筆墨,交流人生,也是一件快事。

今年四月隈研吾(右)與王傳峰合作在東京上野之森美術館推出【筆歌墨舞】展

鄭乃銘:9月在國立東京博物館的個展,所要展出的作品都是油畫。這都是三年多來所創作的嗎?它與過去的作品表現,是否有想要特別傳遞的意涵呢?

王傳峰:今年9月3日,【遇——王傳峰的世界】將在東京國立博物館表慶館開幕。

這批油畫是在疫情的三年間畫出的,由於疫情,我自己原定的海外個展全部取消了。在這個比較苦悶的階段,我就在畫魚之外,嘗試了一些油畫創作。我在1996年去歐洲旅行,那時候在美術館和博物館中看到了許多西方的油畫,說實話,當時我對他們的興趣真的不大,因為畢竟自己是學中國傳統水墨繪畫的人,但現在想來,當時的所見所聞也對自己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我回到富士山下,購置了一處廠房,將其改造為自己的工作室,每天在其中創作。之前,我每天的狀態總是忙忙碌碌的,這次終於有機會靜下心來,開始了一次大的製作。我最一開始的想法其實是畫幾十張實驗作品就結束,但疫情遲遲沒有結束,我個人的情緒也跟著疫情在變化,於是就堅持創作了下來,到現在已經創作了300張左右,這次展覽精選出100張展示給大家。我還打算把自己從畫魚至今的12幅代表作品展覽出來,此外,我還將把自己的幾件和魚相關的收藏帶給喜愛我的觀眾。 這次展覽的展期恰逢東京國立博物館創立150周年紀念之時,又在能夠代表東西方藝術交融的表慶館中舉行,對我而言非常有意義,以日本為第一站,這些作品也將開始世界巡展。

 

 

鄭乃銘:您的水墨作品清新雅致,而您的油畫作品似乎藏著更多的「心事」!您剛剛也提這些油畫是疫情期間所畫。而選擇以油彩來做為表現,是因為這樣的材質更能詮釋您的心境嗎?

王傳峰:水墨畫的清新雅致與我這幾年來修禪的心情是有關的。我始終追求南宋時期的文人的這種四大喜好——插花、焚香、點茶和賞畫。人的格調一定要追尋著自己的文化的脈絡,隨著自己美學意識的提升,繪畫的境界就自然提高了。 我的膽子一直不是很大,至今想起311大地震,依然會膽顫心驚。所以,面對疫情,我也在很謹慎地預防著,把東京的事務所遷到了富士山中,在工作室中專門進行自己的繪畫創作。

這批油畫的色彩較為濃烈,線條的變化方式較多,其中自然包含著我對開啟新生活的嚮往,也包含著我個人在濃郁的東方抽象的背景下對藝術的思索。

如果說有什麼「心事」,那就是在後疫情時代,畫家的創作和畫家自身將去向何方,對於每一個藝術家而言,這或許都是難以繞開的話題。我自己也希望借由自己的探索,使自己的藝術可以走向世界上更多的地方,讓喜愛繪畫的人們感受到我的風格。

王傳峰位於富士山下工作室一景

鄭乃銘:我在您油畫作品身上,更清楚看到「時間」、「流動」…的痕跡。以前,您的作品始終觸及到「靜止」、「平和」的內在議題,談談箇中的不同呢?

王傳峰:在疫情期間創作的作品,表達和傳遞了我這三年來的心境。繪畫是一種高級的語言,無聲的表達,但卻能傳遞非常確切的感受。

我自初學水墨畫開始,一直到日本畫的彩墨畫,直到現在的抽象,應該說蘊含著某些偶然,但也有必然的因素。在自己的探索之中,冥冥之中有一種力量吸引著你向前邁進,永遠探索。每一步的轉折,二十年、三十年間的變化,對我個人而言也非常有意義——這給了我許多時間去消化自己對藝術的感知和感受,並讓藝術「感化」自己。 過去我青睞的中國水墨畫的風貌,類似於老莊哲學和禪宗之中的某種靜觀。而轉變為油畫之後,我增添了對詩意、速度和結構的理解,尤其是將色彩融到自己的作品、血液之中,這可能是我這次探索之中最令我感到幸福的事情了。

 

 

鄭乃銘:近作中,顏色豐富卻立體,色彩堆砌充滿著景的層次呼應,這股意象式的山水結構,讓現實的物體有了解放,且不受到真實形制拘泥,您所釋放出的|自由」而非「虛無」心境,「托喻」概念濃郁又格外穿透而出。似乎,您在油彩的運用上;找到了對於水墨精神核心的寄放,是嗎?

王傳峰:是的,這三年來,我找到了屬於自己的一個精神家園。

由於疫情,我幾乎沒有走動過,基本的路線被簡化到畫室和家之間。三年間,我一直在探索自己的道路,從傳統的中國古代繪畫語言之中汲取精華,滲透到抽象繪畫的色彩和線條之中,並豐富這種感受。我嘗試在自我的藝術範圍之中拉近東西方的距離,並讓它們的交融產生更美好的效果。中國古語之中有一句話:「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我把它的這種意境融匯到了西方的感受之中,以繪畫的形式呈現給大家。中國繪畫的氣韻生動,包括章法處理,結構構成,都是在一張作品中展現出來,於是使作品得到圓滿的表達,我也在嘗試將這些精神融入到我抽象繪畫的創作之中。

王傳峰
雙魚寄遠
紙本彩墨 108.8×77cm 2020

鄭乃銘:今年是您到日本的第30年、也是您藝術創作生涯的第40年,您選擇在東京國立博物館今年正好滿150年的此際推出【遇-王傳峰的世界】個展,這當中的意義格外特殊。我想;這也有可能是象徵您對未來在日本藝術界又會是新的另一個起點。是否能談談未來的想法或計畫呢?

王傳峰:從1992年我來到日本,已經有30年了,從一開始辛苦的打工,再到通過繪畫一步一腳印地走到今天,每一步甘苦自知。我自己的一個幸福之處,應該就是在中國這樣一片具有悠久文化的土地上生活了25年,又到日本生活了30年,對東方文化就有了更為全面的理解。從我14歲初識繪畫,到今年我已經55歲了,想來自己學畫也有40多年了,自己內心之中的有關傳統、現代、抽象的脈絡也愈加清晰。任何事情能夠堅持40年也都實屬不易,人生的路就是貴在堅持,只要堅持下去一定會有成績。

今年恰逢東京國立博物館建館150周年,我自己赴日30周年,作為一名華人,能夠通過30年打造出自己的風格,再用疫情期間的思考創作出這些抽象油畫作品,也是我對自己藝術本性的一種釋放。 談到對未來的展望,我自己期待能夠把每一天的努力,每一次的緣分化為更大的力量,去爭取更多的成績,完成自己一生對繪畫的熱愛,實現對美好的追求和嚮往。

王傳峰

布面油畫 116×116cm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