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屆威尼斯雙年展【夢之乳】
一場關於去中心、去殖民、後人類的想像之旅
余小蕙 / 威尼斯報導
歐美在深陷疫情泥沼兩年後,趁歐洲疫情稍緩之際,儘管位於歐盟後花園的烏克蘭一個多月前爆發戰爭,仍迎來第59屆威尼斯雙年展的舉行。然而藝術終究無法置身國際政治局勢之外,城堡綠園內的俄國館大門深鎖——策展人與參展藝術家於俄國入侵烏克蘭時,即以取消展覽表達抗議;烏克蘭館則克服種種困難來到威尼斯,陳列於軍械庫、馬可夫(Pavlo Makov)以78只銅漏斗組成金字塔形的〈疲憊之泉〉,成了企求和平與抵抗強權的象徵。除此之外,烏克蘭館策展人也在城堡綠園用沙袋搭起一座堡壘,本屆威尼斯雙年展策展人塞西莉亞·阿萊曼尼(Cecilia Alemani)也臨時決定增加展出自學成才的烏克蘭畫家皮瑞馬欽柯(Maria Prymachenko)的一幅水粉彩畫作。原本每屆雙年展期間皆在威尼斯展出「未來世代藝術獎」藝術家的烏克蘭收藏家平丘克(Viktor Pinchuk),這次則集結旗下收藏,包括艾里亞森(Olafur Eliasson)、赫斯特(Damien Hirst)、阿布拉莫維奇(Marina Abramovic)、村上隆等多位知名藝術家,共組【這是自由:捍衛烏克蘭】展,開幕當晚烏克蘭總統澤連斯基甚至預錄了一段談話,籲求藝術界支持捍衛烏克蘭的自由。
坦白說,除了同情烏克蘭、指責普丁霸權主義和憂慮戰事擴大波及歐洲外,三天專業預展期間的威尼斯,與往年歷屆並無太大不同——大家仍奔波於各大展覽之間,照常參加為藝術家舉行的晚宴,彼此交換著各式各樣的信息,探聽哪個國家館、藝術家可能得獎的消息,對本屆展覽和策展人的功力發表意見······
女性主義的威尼斯雙年展
1971年,美國女性主義藝術史家琳達·諾克林(Linda Nochlin)發表了一篇著名文章,問道:「為什麼沒有偉大的女藝術家?」51年後,第59屆威尼斯雙年展大刀闊斧以超過80%為女性和非常規性別藝術家的比例,一方面證明許多優秀女藝術家的存在,同時揭露偉大女藝術家被歷史埋沒的事實。「性別」本該不是評斷藝術好壞的標準,但因為藝術領域,包括具國際指標性的威尼斯雙年展,長期存在男女不平等,作為近具127年歷史的威尼斯雙年展第一位義大利女性策展人,第五位女性策展人,常居紐約的阿萊曼尼,決定反其道而行,刻意選擇了另一種嚴重的性別失衡,以反映和糾正這段女性藝術家被主流排除在外的歷史。
阿萊曼尼以【夢之乳】為標題,聚焦跨越各種分界的變形和轉化,從性別到身體,從人類與機器結合的賽博格(Cyborg)到不同物種之間的雜交與變異,進而衍生出關於身體與科技、身體與自然的提問和探索。 【夢之乳】原為超現實主義藝術家卡靈頓(Leonora Carrington, 1917-2011)為她的孩子所作的一本繪本的書名,描繪一個充斥著各種混合變體和魔法儀式,人物可不斷轉化和變形,成為動物或機器的神奇世界,既充滿詩意又令人毛骨悚然,藉由一個自由流暢,無所不能的想像世界,來諷刺和批判現實社會。結合想像力和社會批判的超現實主義,成為2022年威尼斯雙年展絕大多數作品共有的一個鮮明的藝術風格和策略。
時間膠囊
在阿萊曼尼決定大量展出「非男性」藝術家的同時,即賦予了本屆威尼斯雙年展一種「先鋒」和「探索」的特質。來自58個國家的200多位藝術家,其中超過180位首次參加,近半數已去世,以及80件大會委約或專為威尼斯雙年展製作的新作品。有別於大多數雙年展聚焦當下最新藝術實踐,阿萊曼尼策劃的威尼斯雙年展超越歷史分期,將百年來的藝術創作與時下最新實踐交織在一起,一方面以其他視角重新審視和重新書寫歷史,關注被藝術史遺忘的藝術家,同時挖掘古今藝術家之間的傳承與連結。在展覽動線之間穿插了五個稱之為「時間膠囊」的「展中展」,在「女巫的搖籃」「身體軌跡」「科技與魅惑」「身體作為容器」「賽博格的誘惑」的子標題下,從超現實主義、未來主義、達達、包浩斯、波普等具歷史性藝術潮流的視角,探索非白人男性(女性和非西方)關於身體變形的策略和實踐。大量密集的陳列方式,則在暗示和召喚不同藝術家和作品之間的關聯與共鳴。不過,這幾個「展中展」事實上每一個都是可發展為一個美術館級的展覽,舉為本屆雙年展提供超現實主義基調的「女巫的搖籃」為例,30多位藝術家、舞者、作家,每人一件到數件小型作品(素描、繪畫、照片、手稿、雕塑、書),不僅讓人眼花撩亂,也難以梳理出任何脈絡——的確,展覽讓我們看到了這些藝術家的存在,但有限的空間並未能夠讓他們的作品說話。
享有獨立展廳或擁有相對充裕空間的藝術家,多以大幅繪畫、裝置、影片、攝影為主,但絕大多數儘管優秀,但陳列中規中矩,遊走在學院與市場之間。幾個例外的亮點包括葡萄牙藝術家寶拉·瑞哥(Paula Rego)的展廳,不論是描繪棄嬰和受創母親的三聯畫〈Oratorio〉或是虐待狂的人偶〈七大罪〉挑戰政治正確的尺度;紐約跨性別藝術家奧客尤蒙(Precious Okoyomon)流水、花草、泥土、蝴蝶等等,打造了一座迷宮花園,並以纖維和布料構成球根狀女人雕塑,隨著時間流逝,展廳裡的大自然將按自己的規律發展演變。曾吳(Wu Tsang)的〈鯨魚〉想必借鑑了美國十九世紀著名小說《白鯨記》,在軍械庫水域一面大螢幕,以虛擬實境技術編織一齣波光粼粼,如夢似幻的聲光歌劇。上海年輕藝術家陸揚結合尖端數碼技術和佛教生死輪迴觀的作品〈獨生獨死〉,呈現一個炫目豔麗、光怪陸離、節奏高速的虛擬世界,以藝術家為造型的數碼人不斷轉世變形,意識穿梭於天地人佛畜鬼間,爬過骸骨堆成的高山,在外太空飛翔,飛過自己眼淚哭成的大海上······
去中心化與去殖民化
除了大會展,各國家館也多因應本屆威尼斯雙年展的精神旗幟,紛紛推出因性別、膚色、種族而長期處於弱勢、被忽視的族群。絕大多數國家館都以女性藝術家為主,許多國家館更是創下該館有史以來的的第一次:美國館、英國館首次推舉黑人女藝術家,法國館是阿爾及利亞移民後代,波蘭館是首位羅姆人(或稱吉普賽人)藝術家,紐西蘭館首位亞裔、跨性別藝術家;北歐館則乾脆改為以散佈在芬蘭、挪威和瑞典,北極圈附近,以放牧馴鹿為生的原住民命名的撒米館(Sami Pavilion);荷蘭館也讓出自己的館給愛沙尼亞藝術家(並掛上愛沙尼亞的名字)。
去中心化與去殖民化往往是一體兩面的,殖民暴力與創傷是前述許多國家館的主題。然而,藝術家的處理方式卻不是嚴肅指控或訴諸悲情,反而以自信、歡樂,甚至戲謔,來顛覆既有的權力關係。美國館西蒙·雷伊(Simone Leigh)的展覽命名為【主權】,以巨大壯觀的尺寸,高貴的姿態,來頌讚黑人女性的身體,同時揭露西方的種族剝削;她將美國館換上了萬國博覽會時代展示殖民地的茅草屋頂,館前巨大的銅雕〈衛星〉中,將女人肖像頭部,將西非傳統用來和祖先靈魂溝通的傳統頭飾D’mba轉換為衛星接收器,讓人會心一笑。博伊斯(Sonia Beuys)的英國館以動人的歌聲自信展現黑人的音樂天賦。法國館藝術家塞迪哈(Zineb Sedira)無所畏懼地穿著鮮豔色彩的衣服舞動身姿。荷蘭/愛沙尼亞館藝術家諾曼(Kristina Norman) 和拉瓦茲(Bita Ravazi)通過對植物研究來指涉荷蘭對印尼的殖民。芬、挪、瑞三位撒米人藝術家菲歐多若夫(Pauliina Feodoroff)、撒拉(Maret Anne Sara)和孫納(Anders Sunna)以繪畫、裝置、歌唱、舞蹈,頌讚撒米人的傳統、宇宙觀、與大自然的關係,敘述他們的抗爭史,揭露歐洲仍持續存在的殖民主義。波蘭館羅姆人藝術家米格拉斯—塔斯(Malgorzata Migras-Tas)借鑑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描繪希臘神祇和田園風光的壁畫,以12件超大尺寸手工刺繡織毯,蓋滿展覽館四面牆壁,拼湊成一幅色彩繽紛、關於羅姆民族歷史與日常生活的史詩故事。
當然也有藝術家採間接、影射、抽象的敘事手法,如德國館藝術家艾什霍恩(Maria Eichhorn),展廳空無一物,她將地板撬開,露出底下的地基,撥開牆面,露出裡頭的磚塊,藉以召喚這棟1930年代納粹時期建築的幽魂。比利時館藝術家為常居墨西哥的埃利斯(Francis Alÿs),〈遊戲的本質〉是他從1999年至今在世界各地拍攝兒童發明遊戲、一起玩耍的影片,比利時館展出2017年以來的新作,搭配1994-2021年間在各地旅行手繪明信片大小的小畫,透露藝術家以充滿詩意的眼光,見證世界的政治動盪與社會變遷。埃利斯在世界各地紀錄兒童遊戲,不論是跳繩、滾輪胎、玩彈珠,都展現了兒童的創意和堅持、耐力、開放等特質;然而隨著社會變遷,一群小孩在戶外一起遊戲的情景在先進國家已日趨少見,埃利斯彷彿在為一個即將消失的文化建檔。這些充滿童趣和歡樂的影片以微妙而不著痕跡的方式具政治性:拍攝的一些地區經歷著戰爭或是貧窮落後,但兒童仍舊充滿具顛覆力量的想像力、創造力與樂觀精神。相信沒有人不被埃利斯富詩意和真摯童趣的作品所感染和激勵,喚起了每個人自己的童年回憶。然而,幾乎所有人也都清楚,埃利斯的作品再好也不可能得獎——因為他是白人、男性······
台灣館【不可能的夢】,威尼斯普里奇歐尼宮,2022年4月23日–1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