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茶人的美好工作選項之一,那就是在竟日琢磨器用、茶藏、技法鋪陳的清興之餘,戮力回應所處時代對於茶事空間新意的殷切渴求。
正如當煮茶成為唐代首都的吃食新寵之際,陸羽便率先提出飲茶空間的陳設建議(《茶經》「十之圖」);利休在日本茶道方興未艾之時,大膽地將草房搬入武家豪邸內立宗。那麼在這個時代;也就是人類物質文明燁燁熾然未曾有之的此時,我們對於私人品茶空間是否仍有獨特的現代觀點?以便在千載相承泌泌如汪流的茶道本生中,建立足以眺望當來的基石?並且在詮釋之際避免「新奇有餘、無涉茶旨」的失焦舉措?


露雪茶席
茶室土壁小記

也就是說,構築一間容受現代人喜悅與憂傷,具有撫慰性質的茶藝棲遲之地,或著不是過於荒謬的想望。因為茶事除了「形式與表現」的外顯性質外,尤為重要的是透過細膩感知觸動的「情境內化」之功;在茶品非凡的風味分子引發的覺受機轉下,人們在靈台茶境中豐富了一己的深沉記憶與情感,並且深化了短暫人生的雋永意味。若非如是,則再多麼稀有美味的茶飲,也只是口腹之慾的一則短暫註腳,一個社交陪襯的話題。

於是,我在不以茶風聞名的故鄉開始建構小小的茶室。昔日繁華迷離的北投早已沒有了《小唄》中的風流;只是一個倚坐在青白雲朵及瑩瑩青巒下的溫泉小鎮。冬季時,來自關渡平原的風會偶然吹散鎮上來自陽明山系的清冷霧氣;春季時,櫻花總在蒸騰的地熱水汽中嫣然盛開。

溫暖的白磺泉漫遊在天然的溝渠及人為砌鑿的浴池間,百年來不間歇的治療旅人的疲憊與疾病,在這治癒之地,我找到了隱身在夏末一樹柚子花白後的老舊溫泉房,陽台外滿是滋嚷蟬鳴與清明花香,前方山嶺正慢慢堆起白雲。而不遠處佛林寺在兀藍晴空下的黃瓦,正遙喚著思緒彼端一小段無憂的夏日;在十餘年前北投農禪寺夏季禪七中,聖嚴法師教授著大地觀想的修持,思維著足下大地的廣大,沉浸在心中大地的包容,在妄念與地想無間相融時,我們終將願意容受自己每一分的醜陋與美麗。

因此依照《清境道論》的描述,我們開始追求「如同黎明天空的顏色,如同恆河細沙之輕柔」的土壁。祈願無論是在白晝天光或夜晚燈明裡,這種純粹澄明的土壤淨相能讓身處其間者沁染上地觀想的深邃寧靜,並且將這分靜謐融入各自獨有的茶境之中,成為茶香盡處與記憶接壤的不朽風景,並因而讓此心得到暫時放懷。
施工的朋友取來關渡平原的稻草攪入細緻的黏土中,一旁桶子盛裝的陽明山鮮牛糞正緩緩發酵,散發著難以言喻的草原氣息。這些材料加上煮沸的麵糊及砂子夯實,就成為土壁底層的支撐結構。

我至今依稀可以回憶起一層層土壁施作後等待乾燥的期間,整個房間盡是新敷泥料傾吐水汽形成的悶熱「氛氳」,那種混雜著生命躁動的濕熱,猛然令人憶想起早已謝落的青春年少。等底層乾透後,接著就是敷上純牛糞、麵糊、泥土與鬼椒粉調製的保護粉光層,並且開始十分費工的手工拋光程序。朋友拿著玻璃杯厚底不斷在牆面壓磨著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圈圈,在鬼椒無與倫比的辣味中噙著鼻水,奮力將粉牆琢磨出皮革的硬質感,有時還得留點通路給屋內角落湧向陽台逃難的各類蟲子。

在隆冬時節,這間由下往上數來有著二柱三樑四方與一百零八枝竹頂呼應法數的茶室終於完工。由於茶室空間低矮,所有的結構元素體積秉持越往上越小的原則,以便營造較高的視覺深度。值得一提的是,除了照明及電路,其它所有改建用材全部屬於無毒可回收的栽植林木料、泥土與少許鋼材。
今天茶室訪客留下了一瓶去年製做的白毫烏龍,兩個人喝不下一茶則的量,剩下的便盡歸我有了。在陽台柚子翠綠樹影漸漸沒入夜暮後,琥珀色茶湯仍不時卷動幾縷煙消,輝映著室內土壁瀰轉的玉桂光爛。我端著茶盞,心中有種難以言喻的感觸,只是在這滿室地大種的淨色一味間,忽然覺得也許無須再復多語了。

文:黃權豪
茶室設計:黃權豪
施作:溫英峰、吳亭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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