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策展人 台北故宮器物處副研究員兼科長 蔡慶良
探索清代乾清宮藏玉 不為人知的奧秘
江瑄/專訪
故宮博物院南部院區/圖版提供
台北故宮於2018年時,曾推出過【實幻之間-院藏戰國至漢代玉器特展】,5年後又於故宮南院舉辦【乾清宮尋寶—破解天字號玉器密碼】特展,兩場展覽的策展人皆是故宮器物處副研究員兼科長蔡慶良,有著考古背景的他,對於青銅器及玉器史十分著迷。蔡慶良透露這場展覽起始於當時他正在研究的一件〈明晚期至清早期 玉匜底有「乾隆年製」篆書款〉,發現玉匜體經過拋光打磨,而手把部分則未有痕跡,剛好引起蔡慶良身為乾隆「鑽石粉」的好奇,進而做了許多研究,最終聚焦於乾清宮藏玉。本展覽共為期兩年,展件數量高達228件,展品從新石器時代橫跨至清代,並分為「天字號寶藏—乾清宮藏玉器」、「山窮水復-乾隆在乾清宮玉器中留下的線索」、「抽絲剝繭—善假外物以利探尋」及「柳暗花明—破解天字號玉器密碼」四個章節,探討乾清宮玉器有哪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乾隆 三代法統的繼承者
民國13年(1924年)由於溥儀被正式請出清宮,清室善後委員會開始進行了一系列的文物清點,以千字文為原則,「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一個宮殿為單位進行編號,並以乾清宮為首。為甚麼乾清宮有如此舉足輕重的地位?雖說乾清宮屬於皇帝寢宮,但實際上不論辦公、議政都在此進行,更是庋藏歷代重要文物的寶庫,格局非凡,象徵皇權的中心。而在雍正皇帝即位後,更將傳位詔書存放於乾清宮,皇帝寶座居中橫匾「正大光明」、左右兩側對聯「克寬克仁,皇建其有極。惟精惟一,道積於厥躬。」乾清宮的玉器收藏宛如一部完整的考古史,時代橫跨自新石器時代晚期至清代。
「透過乾清宮藏玉,可讓我們窺見乾隆的內心世界,如同2018年我曾策劃過【實幻之間】,結合了大量的科學與心理學理論,以嶄新視角詮釋玉器藝術,雖然展品是玉器,但實際上本次展覽的核心是『人』,是次展覽主題也離不開『人』。」蔡慶良說道。
進入展場,一件〈清乾隆 「信天主人」玉璽及璽文〉印入眼簾,這件印璽是乾隆平定新疆後所製,以彰顯「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法統觀念。信天主人的玉璽,足以作為乾清宮的代表,因為乾清宮本來就是皇權的象徵,正是整個帝國的中心。
乾清宮藏品在彼時是廟堂重寶,在今日則是人類文化遺產。蔡慶良:「為什麼〈清乾隆 「金甌永固」杯及玉燭長調燭臺〉是繼主視覺〈清乾隆 「信天主人」玉璽及璽文〉後的展品?此兩件展品代表的是國泰民安、風調雨順、國家昌盛。」此兩件器物是大年初一時,乾隆開筆儀式的用器,不僅是一國之君期盼政權穩固與四時和暢的具體呈現,更承載著乾隆皇帝的新春祝願及對天下太平的願望。
乾隆收藏的夏、商、周三代文物為展覽解開乾隆對於皇帝天命依歸、繼承法統,並為萬邦表率的觀念,他亦對《尚書》及《易經》相當崇敬,玉器上時常刻有出自兩本文獻的典故。〈清乾隆 玉圭 一組六件〉是乾隆自認天命的最佳象徵物件,此組玉圭是乾隆約於38至39歲時下令製作,並量身訂製刻有「昭華表德」的木盒,這組玉圭的一方面是要展現其內在德性,另一方面,乾隆強調自己是「三代法統的繼承者」,從木盒上刻有「凜比德之義,繼三代之隆軌」這些文字,便不言而喻。另一件〈清乾隆 乾隆玉璽〉乍看為一件普通玉璽,實則在中間有一個玉圭,兩側對稱環繞一對陰文龍紋,此印上圓下方的陽、陰印文寓含天圓地方、乾父坤母、陽陰調合;而在天地之間有一君王乾隆,象徵三才天、地、人:「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兼三才而兩之。」說在乾隆耳順之年,面臨退休之際,回首過去種種政績,乾隆以心中三代重器仿製了〈清乾隆 玉仿古人面紋圭〉,並將他累積一甲子的心得「和闐水玉白如脂,夔靁紋斧珮披,作器每教倣古式,絜乎政事卻難之。乾隆乙卯仲冬御題。比德、朗潤。」題於此器,詩句感嘆他嚮往上古的理想世界,同時亦為自己60年的皇帝生涯做了評分。反觀〈明晚期至清早期 玉匜(木座為乾隆時期製作)〉這組展件為乾隆剛即位時,將「慎勿遮吾目,三復是我師」,此時的乾隆雖然提了詩,但卻是於木匜上,顯見少年乾隆勵精圖治的精神。
早期的玉器是人與上天溝通的法器,隨著時間文明進展,如同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般,玉器開始為帝王或貴族使用。除了廟堂重器外,〈東漢 玉司南佩〉、〈清代中晚期 玉壺〉兩件器物相當別緻,蔡慶良:「前者體積雖小,卻獨具巧思,在頂部刻有勺子的造型,這是古代指南針的形制特點,因古代指南針中具有磁性的指針常為勺子狀;後這則是清代中期所出現追求存粹幾何形式之美下的傑作,是讓人耳目一新的品味!」
乾隆將視為珍寶的高古玉 量身訂製精緻木匣
並題以詩畫言志情懷
乾隆珍藏的古玉是展覽的一大重點,他對高古玉器的鍾愛不僅僅因為其珍稀性,而是藉此言於物、言志情懷。這一小批高古玉受到特別禮遇,他為所藏古玉特量身打造別緻的木匣,並於冊頁上親題詩畫,這些收藏於木匣中的玉器,是他對於發掘國家人才的寄情文書。乾隆皆於農曆正月新春為這些他心中的寶物撰文,可見他在普天同慶之時,仍心繫國家與人才,展露出乾隆一輩子的為正信念。
〈大汶口文化中晚期 玉鉞(紋飾後加,時間為明晚期至清早期)〉、〈清乾隆 「鑒揚瓌黼」冊頁式函匣〉這組展件相當具有故事性。〈大汶口文化中晚期 玉鉞〉在清代以前已入藏宮中,乾隆早年認為是一件仿品,因此將其列為丙等,然而在乾隆37年「檢閱舊器」時發現,認為是「三代物也」,為之配置外觀似書本的收藏盒,盒內裱貼御筆書畫,及御撰《古玉斧珮記》,一躍成了甲等。由此可見,在近300年前,乾隆便有造詣如此之高的鑑定眼光。此事件提醒了乾隆「毋忘為國,識拔貞幹良材而佐治理」。此外,在面對〈戰國晚期 玉人〉、〈清乾隆 玉人〉一褐一白收於 〈清乾隆 「仙毫春色」冊頁式函匣〉中的兩件小玉人時,也顯露出同樣的心情。〈「仙毫春色」冊頁〉是乾隆約44歲時所製,冊頁中繪製了松、竹、梅、蘭四件小品,畫上的題字,代表了秦末亂世隱於山林的四位賢者「商山四皓」。對乾隆而言,玉人如同秦末的人才,所以特繪了松、竹、梅、蘭以表求才若渴的心境。〈戰國晚期 玉人〉這件玉人恰巧為商山四皓生活的時代,對此乾隆更從中有感而發;〈清乾隆 玉人〉與〈戰國晚期 玉人〉形制服飾皆相同,也似成對,既然兩件玉人年代不同卻又同時被收藏在冊頁中是什麼原因呢?蔡慶良解釋:「目前還未有正解,也許乾隆覺得只有一件玉人太單薄,所以依照早期原件仿製了一件,但因為清代工藝未能掌握戰國晚期的技巧,所以一眼就知道這是乾隆時期所製。」
「乾隆獨特的古玉眼光以及冊頁中的題識,確實為研究乾清宮玉器提供了重要線索。」蔡慶良表示,玉器經後代加製或改製的現象屢見不鮮,例如乾隆的另一件〈浮筠聯采〉玉器冊頁,裡面收藏了〈後石家河文化 玉鷹〉和〈西周中期 玉孔雀羽毛〉。乾隆具有宏大的格局及驚人創造力,再者,乾隆雖貴為天子,仍追憶三代、常保謙恭,虛懷若谷,當他面對這兩件高古玉器時,特地繪竹於側,並題以「學心虛」以表謙恭之心。其次,若仔細觀察孔雀羽毛,可知這件玉器原為西周中期作品,後於春秋早期以及明末清初,分別加上新的紋飾,最後成為乾隆的珍藏並收納在訂做的冊頁中。
此外,乾隆的高古玉珍藏亦有〈明晚期至清早期 鐘式玉斧〉及〈清 乾隆 「佩德含章」冊頁式函匣〉、〈戰國至西漢 玉環〉與〈清乾隆 「御筆龍井八詠」冊頁式函匣〉、〈春秋晚期 玉龍佩(局部有後加紋飾,時間為明晚期至清早期)〉和〈清乾隆 「含芳芘榖」冊頁式函匣〉…等,這些珍品彷彿是一把鑰匙,讓我們進入乾隆的內心世界。
乾隆仿古玉器 以古文、篆書、隸書款劃分等級
展覽中,不論乾隆收藏亦或製作的玉器,強調的重點為自己是三代法統的繼承者,所以仿古玉器也是他藝術收藏重點之一。綜觀展場裡,唯一底款刻有「大清乾隆仿寶」古文款的只有一件〈清乾隆 玉戈〉,對於乾隆而言,此物件好比他心目中的玉圭,此件玉戈是承襲商代器型,另外,此處所指的古文,是甲骨文還未發現前,整個學術界公認最古老的文字,這件玉戈是乾隆仿古玉器中的最高規格。蔡慶良:「我認為源自《詩經》的『置之刀璧間,疑侶赤與弘。』描寫乾隆製作此件玉戈心裡狀態,再合適不過,這是描述周成王駕崩後的喪禮和康王即位時的儀節,放在他身旁的重器。」
「大清乾隆仿古」不但反映出乾隆對三代禮法的景仰,在工藝上也是如此。首先,四個雙魚盤器形仿青銅器盤,皆出自乾清宮,三件〈清乾隆 玉雙魚盤(底有「大清乾隆倣古」隸書款)〉、一件〈清乾隆 玉雙魚盤(底有「大清乾隆年製」隸書款)〉。雙魚讓人聯想到《馮諼客孟嘗君》的以及漢代樂府民歌《飲馬長城窟》:「呼兒剖魚腹,中有尺素書」。其中一件〈清乾隆 玉雙魚盤「大清乾隆倣古」〉外圍陰刻篆書御製詩:「中孚如玩象,慎德正殷予。」此段文字出自《易·中孚》,中孚卦、八卦代表的是豚魚吉,乾隆在此強調自我修為需更加謹慎,並時時刻刻警惕自己。「乾隆以三代的典故展現了自己的格局。」蔡慶良補充道。
策展人再進一步探討「隸篆各異,質紋有別」,玉色脂白精緻、美學品味突出的物件,大致可歸類為「大清乾隆仿古」或「乾隆仿古」隸書款,如色白的〈清乾隆 玉觥〉、〈清乾隆 玉鳳壺〉、〈清乾隆 玉帶翼獸尊〉;而由碧玉製成的器物,多數為「乾隆年製」篆書款,像是〈清 玉洗〉、〈清 玉盤〉等,此外,不難發現來自中亞的玉器,甚至三代後的玉器,以篆書款居多:〈中亞 玉壺〉、〈宋 瑪瑙杯〉、〈遼 瑪瑙罐〉、〈元 玉高足碗〉…等,這些篆書款的玉器底款有顯著打磨過的痕跡。蔡慶良總結:「『大清乾隆仿古』隸書款必為乾隆下令製作玉器;至於『乾隆年製』篆書款則可能是乾隆下令製作的另一品相的玉器,當然也可能和乾隆本人無關,僅是乾隆時期製作的玉器,故後加篆書款以為區別。但無論如何,這些玉器基本為乾隆時期的玉器。」
魔鬼藏在細節裡
清代宮廷仿古玉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物,其產生、發展及自身特點,也側面反映了該時代的經濟發展狀況及工藝品生產水平。清宮所藏和所製玉器中,仿古玉器占有相當數量,遠自新石器時代直至明代,各時期的玉器都曾被仿造。這種古玉的仿製,力圖體現出古代玉器的藝術風格和加工特點,其中很大一部份曾進行人工做舊處理。
【乾清宮尋寶】展品中,也穿插了一些曾於【實幻之間】露面的戰國至漢代的玉器,目的是讓觀眾有機會將不同時期,卻極其相似的器物進行比較。戰漢玉器的特徵為動態感,強調龍的足爪、具S型的扭轉弧度。一件〈明晚期至清早期 玉雙耳杯(玉頂為元代,底有「子岡」款)〉雖然製作精美,由於兩側玉龍的足爪與弧度,而未達到漢代的復古特徵。〈明晚期至清早期 玉韘形佩〉與〈東漢 玉韘形佩〉相較之下,明顯感受到明代因曲線不夠到位,因此藝術工藝各方面不比東漢時期。
乾清宮如同一座寶山,收藏了歷代文明的無價之寶:〈西漢中早期 獸紋玉飾〉、〈元 龍紋玉帶鉤〉、〈明至清 琥珀〉、〈清乾隆 顯微鏡〉、〈西亞或鄂圖曼帝國 玉舟形盤〉、〈蒙兀兒帝國 碧玉金絲盤〉、〈鄂圖曼帝國 玉長柄杓〉、〈印度 玉圓盒〉…等。蔡慶良總結道:「如今玉器被市場價格化,其背後真正的文化藝術價值似乎已不復存在。希望透過本次展覽,讓觀眾了解前乾清宮的格局之大,另外窺見乾隆不為人知的一面,也讓觀眾了解乾隆並非玩物喪志之人;而乾清宮藏玉是廟堂重寶,有機會一睹這些重器的風采,是何等殊勝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