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NS 藝術新聞：是什麼機緣來到嘉德工作，我們知道您初入職時是在近現代書畫部，據我所知，嘉德有一個非常好的工作方式是，徵集來的作品，書畫部的同事們可以一起研究， 您在拍賣中最享受其中的哪些樂趣？

胡瑩：簡單來說就是博士畢業給嘉德投了一份簡歷，結果回應的很快，人力資源的筆試和面試之後，又經過郭彤和胡妍妍兩位領導的面試，便順利入職近現代書畫部。更具體的是，入職之前我其實對拍賣行的瞭解不深，讀書時偶爾從新聞媒體報導中知道那位畫家的重要作品在拍賣中創造紀錄。後來讀博士，因為導師的緣故瞭解到海外博物館構建館藏的過程，在拍賣會競投也是重要途徑之一（我在入職嘉德後，還曾看到一位出品人在文章中提到，因為與方聞先生所代表的大都會博物館在紐約拍場競標一件文徵明〈樓閣圖〉而結緣的故事），所以覺得拍賣公司與我的專業有鏈接，是一個可以考慮的職業方向。隨著中國拍賣市場的發展，我身邊也開始有同學進入拍賣行工作，於是畢業時便試著投了一份簡歷給嘉德，結果在2010年春拍結束後便順利入職。

2010年春拍，正值中國嘉德拍賣張大千〈愛痕湖〉過億元成交，中國近現代市場行情高漲。方聞先生獲悉我入職嘉德的消息，他認為在拍賣行能接觸到第一手的作品，對於我來說是不錯的歷練，要我好好把握這個學習的機會，他並沒有認為我會長期在這裡工作，只是覺得嘉德的這段工作經歷會對我以後的職業道路有幫助。沒想到的是，我如今已在嘉德工作了14年。

入職近現代書畫部，當時部門加上總經理郭彤女士一共才四個人，每季組織一千多件拍品，製作十數本圖錄，緊迫和忙碌是拍賣行工作給我帶來的第一個感受。也是得益於頭三年在近現代書畫部的高強度訓練，對藝術品市場，對拍賣這件事的認知也在快速積累。我有一個同事是射手座，有人好奇問她，射手座是一個很喜歡變化的星座，為什麼她卻能在一個公司做拍賣這一種工作堅持了二十年？她說可能是拍賣這份工作本身就充滿變化吧。確實如此，做拍賣本質上就是一個跟物和人打交道的過程。每一季你都有可能去到不同的地方，遇到不同的客人，看到不同的作品。就像《阿甘正傳》的經典台詞，人生就像一盒巧克力，你永遠不知道下一顆吃到的是什麼味道。拍賣這份工作的樂趣就是在與物、與人的交道中，在期待與挑戰中產生。

CANS 藝術新聞： 2014年進入古代書畫部門時，其實正是近現代書畫拍賣的上升期，而且古代書畫的徵集難度明顯高於近現代書畫，所以為何會選擇去古代書畫部？在拍賣行工作 的十餘年間哪些人對您有比較深的影響？

胡瑩：2013年秋季，嘉德香港拍賣了兩件南宋御筆書法：楊妹子〈楷書清涼境界四絕〉（2357.5萬港元成交）和宋理宗〈楷書淺沙流水聯句〉（4255萬港元成交）。南宋寧宗皇后楊妹子和宋理宗傳世作品多藏於海內外公立機構，市場極少能見到，且關於他們書法的資料也不多。我讀博的研究方向是南宋宮廷繪畫，恰好比較瞭解，當時還在近現代工作的我撰寫了這兩件作品的文章。應該是從那時開始，有了轉去古代書畫的想法。

也就是在這一年，郭彤女士擔任嘉德書畫部的總負責人，同時負責近現代和古代書畫兩個門類。2013年底古代書畫部需要招新，我便徵詢了郭總的建議，她給了我肯定的答覆並支持我進入古代書畫部，她說古代書畫專業性更強，也坦誠的表示我要面臨的是新的市場環境和客戶。

雖然在學校學習多年的中國美術史，但經過三年拍賣工作的實踐，我也清醒知道自己與古代書畫業務尚有距離。最簡單的例子，古代書畫市場交易的名頭有很多是美術通史裡涉及不到的，比如一些政壇、文壇名家，或是其他藝術領域有所建樹者，對於他們的書畫風格未必能全然瞭解，需要學習補充的知識點有很多。好在之前近現代書畫三年的高強度訓練，幫助我熟悉了拍賣這件事情，對於我快速上手古代的工作很有幫助。

所以您問我十餘年間對我影響比較大的人，應該就是郭彤郭總了。因為十幾年的時間裡與她直接交流學習的機會最多。比如組織一場拍賣，處處有思考，步步皆學問，關鍵萬事也有度。為徵集藏品努力的程度，向客人介紹作品清楚的程度，包括拍賣場呈現時的節奏度。作品徵集和拍品的安排就像打撲克，手上一副好牌時如何能錦上添花，乏善可陳時又該如何安排得當，保持場面的生動活潑。我後來主要負責的古代書畫日場，拍品名頭多，類型層次豐富，作品年代跨度大，如何合理有效的組織、安排和穿插，很多技巧其實是在近現代工作時練就的。

從郭總身上學到的不僅僅是工作的方式方法，也有做人做事的態度。她是我見過最具有正能量的人，遇事努力爭取，挫折時用正能量快速消化負面情緒，而且，你一定會感受到她的正能量是很溫和的，一點點滲透，有很強的感染力影響身邊人。

CANS 藝術新聞： 2014年至今，您在古代書畫部的十年，也是嘉德古代書畫部蓬勃發展的十年，這其中是否有一些瞬間比較難忘，或能否與我們講講您經手的比較難忘的拍品或專場？

胡瑩：2014年春是我做古代書畫的第一場拍賣，郭總交給我一個北美書畫藏家的專場。1981年高居翰在美國舉行關於黃山畫派的展覽【黃山之影】，影響極大，展品來自公立機構和私人收藏。我們的拍賣專場取展覽的同名，因為其中有三件拍品正是來自1981年的展覽：分別是弘仁己亥（1659年）作〈西園坐雨圖〉（5,347.5萬人民幣成交） 、祝昌壬寅（1662年）作〈江山勝覽圖〉卷（ 2,127.5萬人民幣成交）和江注〈黃山幽居圖〉（241.5萬人民幣成交）。我記得那個時候胡妍妍總裁開始在公司內部組織拍前宣講會，邀請業務分享自己負責場次的重要作品，既是拍前練兵，也能幫助同事之間快速瞭解一季拍賣的面貌。我在宣講會中重點講述了【黃山之影】專場的重器弘仁〈西園坐雨圖〉，這次宣講得到胡總很正面的反饋，於我而言，這是行業前輩對後輩極大認可，鼓勵初出茅廬的我堅持在這條路走下去。

2019年春【古代書畫日場】推出的「清風明月居所藏西泠八家的畫作」專輯也令人有極深的印象。我們都知道「西泠八家」以篆刻名於世，但對於他們的繪畫，除其中個別名頭外，絕大數瞭解也未必深入。這個專輯一共25件作品，非常整齊精彩，尤其是幾本冊頁，其中黃易寄贈金石友印鴻緯〈書畫冊〉七開，山水花卉，篆隸行楷俱全，是市場所見類型最為豐富的黃易冊頁。冊中畫作淡宕悠遠，書作力雄氣沉，黃小松平生妙詣於此中可見一斑。該冊的遞藏經歷也頗有故事性。密韻樓蔣谷孫於1930年購得此冊於京師，同年還在「京師娶當時北方名妓四大金剛之一名『紅萼』者為妾」，後更名汪雋文。陳巨來《安持人物瑣憶》中有記載，1930年，蔣谷孫攜此冊與汪氏一同歸上海，故冊中載有汪雋文與蔣谷孫二人藏印。七年後汪雋文過世，蔣谷孫遂屬夏敬觀於冊後題寫《調寄一萼紅》，亦是一段藝林掌故。我記得這本冊頁現身拍場以80萬人民幣起拍，最終成交價770.5萬人民幣，現場競投時焦灼濃烈的氣氛，拍賣師都忍不住說我們拍出了大觀夜場的感覺。

專輯中還有一本極難得的奚岡〈花卉冊〉冊頁（十二開）。記得拍前英國愛丁堡大學的楊佳玲教授正與我們洽談，她在幫助大英博物館策劃一個中國晚清時期的藝術展，商借嘉德以前拍過的重要晚清繪畫作品，我順便拿出這本奚岡〈花卉冊〉給她看，她看後非常的激動。因為奚岡的花卉作品相對少，冊頁精品就更難得一見，世界範圍內收藏中國書畫的博物館，絕大多數都沒有奚岡的花卉冊頁，也包括大英博物館。楊教授用相機仔細拍照，並在預覽屏上放大細節給我看，邊看邊講奚岡的技法用得有多麼好。最終這套奚岡〈花卉冊〉成為這個專輯的第二高價，為552萬人民幣成交。同場的，曾入藏上海博物館的錢松〈梅花冊〉以276萬人民幣成交。黃易、奚岡、錢松這三本冊頁全部刷新藝術家個人書畫作品的最高成交紀錄，並且保持至今。

2020年春拍，我們組織了第一個清代書法專場【問道—清代書法的中興之路】。這個專場在2020年初便已談妥，可春節之後疫情肆起，春拍也不得已推遲至八月舉行，疫情對市場的衝擊是肯定的。但專場出品人對郭總說「既然答應嘉德的事情，絕不反悔」，這份信任與情誼令人動容。這個專場最終以3000萬人民幣成交額，100%成交率獲得極大的成功，對整個清代書法的價格具有夯實和推動的作用。其中徐三庚〈篆隸楷書四屏〉356.5萬人民幣成交，陳鴻壽〈行書六屏〉333.5萬人民幣成交，徐三庚、陳鴻壽兩人的拍賣紀錄便由此場創造，也保持至今。

CANS 藝術新聞：我們來回顧一下剛剛結束的春季拍賣，對古代書畫版塊的成績您是否滿意？請您做一下整體的回顧評價。

胡瑩：古代書畫本季以2.5億人民幣收官，比成交額更令人欣喜的是，無論古代夜場還是日場，成交率都超過80%，而專場【經綸——清代書法的文韜武略】更收穫「白手套」100%成交。拍賣結束後我們也收到許多客人給予的正面反饋，大家再次感受到了古代書畫市場的人氣和買氣。本季最重要的拍品，《石渠寶笈初編》著錄，列為「上等」的趙孟頫〈行書三札卷〉以9200萬人民幣成交，拔得頭籌，在當前經濟環境下屬實不易。

〈大通秋泛圖詠〉卷毫無疑問是本季最大的驚喜，這個長近20米的高頭大卷，歷清康、雍、乾、嘉、道五朝，包括宋犖、紀曉嵐、劉墉、伊秉綬及阮元等50位京師重臣雅士的賦詩詠懷，以4140萬人民幣成交。另一驚喜則來自清中期畫家管希寧。管希寧的存世史料可謂只言片語，但其為數不多的存世作品卻一再驚艷市場。這次夜場管希寧的〈煙波疊嶂圖〉卷，長達9米，山重水復，自拍前嘉德公眾號推出以來便廣受關注。最後兩位執著的買家經數十輪叫價，以655.5萬人民幣成交，創造了管希寧的市場新紀錄。

本季最受關注的藝術家——傅山。傅山，明末清初一代奇才通才，書名極盛，而繪畫存世量極少。本季卻能有兩件傅山畫作分列古代夜場與日場：紅金扇面〈山間一夜雨〉（414萬人民幣），李初梨舊藏綾本〈山水雙挖四屏〉（724.5萬人民幣），且兩件作品同時被收錄在1965年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的《傅山畫集》中，作品難得，這樣的緣分也難得，更難得的是兩件作品最終皆得善價。

本季最受關注的收藏家——李初梨。與嘉德一再結緣的李初梨先生藏品，此季分列古近夜場和日場，其中古代夜場查士標〈五州煙雨圖〉手卷以345萬人民幣成交，而古代書畫日場【李初梨先生珍藏明清書畫】專輯亦斬獲逾2000萬人民幣成交額，不僅傅山〈山水雙挖四屏〉成為古代日場最大黑馬，其他明末清初名家小品，以及「揚州八怪」系列均在拍場形成小高潮。

本季最大的遺憾，毫無疑問是金農〈水墨蔬果冊〉，這件作品在巡展與預展期間收穫好評無數，最終因估價原因未能成交，我們必須接受市場的反饋，但此冊也依然是我本季的心頭好之一。

CANS 藝術新聞：古代書畫買家的粘性很高，您的觀察之下，有年輕買家入場嗎？與老藏家相比，他們有何不同之處？

胡瑩：現在有一種聲音是說當下的年輕人不再喜歡傳統字畫了，事實上我持相反態度。中國傳統書畫的賞讀確實不是一見鍾情的事，往往需要一個過程，也有一定的門檻。我記得上大學剛開始接觸美術史的時候，最受歡迎的是西方現代美術史，講梵高、塞尚座無虛席，而講到中國古代畫論真是昏昏欲睡。和二十歲上下的年輕人講中國山水的審美思想，對多數人還是晦澀些，很難抓住精髓。我很幸運，一路學習的過程中總能遇到好的老師引導，在上學時學了一些當時還拿不住的理論，但隨著年齡的增長，作品看的多了，也慢慢有了一點人生的經歷，再看一些畫，讀一些題跋，能發自內心的讚嘆古人真的了不起。正如作家余華在某次採訪中所說，「我和魯迅命中注定是在35歲相遇，而不是10歲，10歲時讀不懂魯迅，35歲時才知道魯迅的偉大」。中國傳統書畫的賞讀大概也有點這個意思。

不過現在古代書畫的拍場上還是有不少年輕人的身影，他們的共同點可能是天生「與古有緣」。我想了想身邊接觸過的年輕一代，或是家學淵源，從小耳濡目染；或是天生對歷史人文知識感興趣，擅長讀文獻查資料；或是從小學習繪畫或書法，尤其是學習書法，我曾與一位年輕藏家交流過這個問題，他認為從小開始的書法訓練對他如今職業道路的選擇有很大影響，不僅是對筆墨的理解，書寫的內容對心性也是一種訓練。

如果說較早進入古代書畫市場的前輩藏家們，更有機會建立以美術史為線索的收藏序列，那麼如今的年輕買家則面臨著古代書畫資源的日益緊缺。古代書畫市場總體可分為宋元和明清兩大部分，宋元精品早已是鳳毛麟角，而當下明代的書畫資源也在變得稀缺。最近十年，明代紅金扇面、明賢信札的價格明顯走高，這兩個板塊的共同點就是單件作品體量相對較小，一般不必佔用過大的資金量便能購藏一件明代的作品。同時，紅金扇面的時代特徵突出，書畫家經營用心藝術性強；而信札不僅體現文人與書家最自然的書寫狀態，更可貴在內容豐富，可考證玩味的東西多。年輕買家很願意也很擅長做細緻深入的功課，尤其在如今的信息時代，圖文資料的查閱條件也是前所未有的，所以今後古代書畫市場的賽道會不斷細分，更加專業，並且擁有更豐富多元的收藏主題。其實無論是老藏家還是新藏家，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機遇，每個時代都不缺乏有心人。

CANS 藝術新聞：近三年，我們觀察嘉德拍賣大觀夜場的古畫件數在減少，但我們看到古代書畫日場的作品似乎有在增加，而且成績都不錯，您觀察現今的古代書畫市場呈現何處審美趨勢？

胡瑩：談論古代書畫收藏，資源的稀缺性就是永恆的話題，這既是古代書畫業務的最大難點之一，同時也是古代書畫收藏的魅力所在。大觀夜場的數量減少，應該是古代精品資源的日益稀缺，以及當前經濟環境等綜合因素的影響。在這種情況下，我們一方面還是要更加堅持品質的把控，另一方面則是加強夜場的生動性和可買性。比如有些名家精品，囿於體量小等因素可能無法在額度上做出特別貢獻，但如果作品本身足夠有意思，有幾件這樣的作品穿插其中，那麼整場都能顯得不那麼刻板，活潑有趣起來。我們也希望能讓買家在嘉德的夜場有更多的參與感和更好的體驗感。

而說到古代書畫市場的審美趨勢，剛才也提到明代紅金扇面和信札兩個近年的熱門板塊，其實清代書法也是最近十年的市場重點。首先清代書法在學術上有清晰的界定，是中國書法的中興時期。因為碑學的興起，融碑入帖，極大改變了書法的面貌。這個時期名家輩出，群星璀璨，書體也豐富，篆隸行草楷兼備。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清代書法具有一定的存世量，可以滿足市場上絕大多數買家的購藏需求，既有機會構建完整的收藏體系，也能按照名頭、書風、書體、形制，甚至材質做細分領域的收藏。總之，古代書畫是尤其值得大家花心思鑽研的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