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蓉之 《答應你的告白》
答應你,是我無怨無悔的諾言!
今天,在這裡的都是傅申和我至親的家人與友人,1995年我追求傅申時的承諾,我要給他一個美好的晚年,我要和他一起留下美麗的背影,今天,我很安慰地向各位宣告,傅申很平靜地在睡眠中停止了呼吸,我看著漸漸變成水準的兩條綠線,守在傅申的身邊,緊緊地握著他的手,在他耳邊說:「我的心肝寶貝,去天堂的路上,你不要跑太快啊!等等我啊!不要讓我找不到你啊!我會很快追上你的!」
2015年是傅申與我和富陽黃公望隱居地結緣的開始,2022年6月傅申和我在黃公望隱居地啟動了《公望兩岸圓緣園》,才正式定居在這富春江邊的幽靜之地。
富陽區黃公望研究會的會長蔣金樂曾經告訴我,黃公望原名陸堅,父親陸統,祖上世居松江。陸堅的三十二世祖,是三國東吳尚書陸瑁。而我的先祖是東吳大都督左丞相陸遜,陸遜是陸瑁的親兄長,因此,我與黃公望有著悠遠的血脈淵源。
傅申先生對《富春山居圖》的研究,是他堅定與執著的學術熱忱,他判斷「無用師卷」為真跡的論述,獲得全球中國藝術史學者壓倒性的支援,奠定了傅申與《富春山居圖》難以分割的學術連結。當我們屢屢攀爬黃公望隱居地的山區時,我們動起了樹葬在黃公望墓旁的念頭。然而在較早之前,2019年傅申在平頂山工人療養院治療期間,到訪河南郟縣的三蘇祠,亦曾經表達自己想長伴三蘇,終老於斯,而自擬為「平頂山人」。
之後,傅申與我定居富陽,如今傅申在此閉目長眠,靈魂即將啟程仙遊,因為我們倆皆是愛樹之人,一直心心念念願將骨灰化作土地滋養大樹的養分,能夠在黃公望隱居地的樹下留下我們生命的痕跡與先祖對影,另一半靈魂遠遊至河南平頂山與三蘇、黃庭堅等先賢對飲,不但是我倆莫大的福分,也是穿梭時空的一段佳話。
如果,藝術能夠以“生命”來完成,那麼,傅申與我的婚姻在1998年是以“行為藝術”啟始,我們願意以身體的“行為藝術”而終。 一半在富陽,一半在平頂山。
-2024年4月23日于富陽
專訪 何創時書法藝術基金會 何國慶董事長
一代宗師 傅申
田本芬 / 台北採訪 圖 / 何創時書法藝術基金會提供
這檔展覽籌備已久但卡在疫情,一直想要等傅老師從富陽回來再舉辦,但是他近一多來年身體是每況愈下,沒想到展覽竟成了紀念展。還好他在85歲時留下了這麼多看作品的筆記,今天能與大家分享。
與傅老師的淵源是在1989年左右在紐約認識,那時中國古代書畫拍賣重心在紐約,紐約的古代書畫圈子氛圍很好,包括像是王季遷、黃君實、楊思勝、傅申等大家都很熟悉。1994年他回臺北後就住在碧潭我蓋的房子,他蠻喜歡那裡,住了20多年。
傅老師一直是何創時書法基金會的顧問,早期像是「高僧展」、「鴻儒展」等展覽傅老師都有參與,幾乎每次展覽他必到並給予許多協助。他對臺灣書法界有許多貢獻,像是基金會舉辦1999年開始舉辦的「傳統與實驗」活動,這個名稱是他取的,定調非常好,也是甄選的評審。他重視傳統同時還要有創新的實驗,這對後來的影響很大。1999年基金會第一次在中國舉辦「蘭亭論壇」研討會,地點是在蘇州。這場研討會與白謙慎教授參與的「滄浪書會」合辦,「滄浪書會」會員的學術水準都很高。研討會由傅老師主持,他的要求是必須比照國外學術討論會的標準,參與的學會前必須要先提交論文,在時間的控制、發言的順序都有講究,那次可說是早期大陸學界一次非常正式的國際級學術研討會。後來白謙慎教授出版的《蘭亭論集》,還獲得2002年首屆「蘭亭獎」編輯獎。另外在基金會的收藏方面上,鑒定真假、判斷藝術學術價值上得到傅老師的很多幫助,多年來我們在拍賣圖錄上挑了一些拍品折起來,由吳國豪主任拿去傅老師家給他過目。除了我們選定的,他常說:「我再翻一下,再看看有什麼可以推薦的。」傅老師的個性是,你要不斷的提出問題,他在臺大任教時常說:「你不問,老師都當作你會」。像國豪這麼多次與傅老師一對一討論拍品的,應該是沒有別人。
基金會收藏來以書法為主,基本上傅老師推薦的都是很好的作品,書畫上像是吳歷、李流芳、文伯仁的作品。當時我已經有文伯仁一件立軸,後來傅老師就認為有一件手卷是很好,經過他的提點後來我們也比較會看文伯仁的特色。
2019年中央電視台來採訪我,製作一集收藏家的節目,雖然當時傅老師的身體已經很虛弱,採訪當天他還是來一起錄製,能夠一起入鏡大家都十分高興。第二年(2020年),持續有半年,傅老師每周五來基金會,看了基金會藏近80件作品。他來時總說:「不是看畫,是工作,我今天要寫什麼,有準備好了嗎?」。當時他的夫人陸蓉之老師說,他來的這半年,精神身體都好了很多。從他為基金會收藏上的題跋看,我覺得像是傅老師的週記,像是當天哪些朋友來相聚、晚上要跟誰吃飯,或者想到某件作品裡面有誰很重要等,他都會都逐一寫下來,變成他每週的心情記錄。陳宏勉教授看到他這些題跋,讚嘆說:「哇,跟他這麼熟,也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的字。完全放開了,很輕鬆的狀態。」其實傅老師84、85歲的字,外面不是這麼熟,以前比較規矩的。傅老師也曾跟臺北故宮研究員邱士華說:「中西美術館從來沒有讓人在作品上面題跋,而何先生可以讓我在古畫上盡情題跋。」也算是一段佳話,比較有意思的事情。晚餐時光他也是很開心的,因為沒有牙齒特別喜歡吃紅燒東坡肉跟黃魚這種軟的食物,高興的時候他會講很多故事,講黃光男、高居翰……等人的交往。
傅老師對基金會貢獻良多,除了對收藏品的提升外並增加了收藏的可靠性,因為基金會藏品大部分都是傅老師看過。因為我買的量很多,雖然很多他不認識。我關心的範圍比較廣,不只是藝術方面還有當時的文化圈大小名頭等。他曾說,不知道書法基金會藏畫這麼多,而且質量都還很好,他題跋裡也寫了「何創時書法基金會以收藏金陵八家聞名於世」。書法方面大名家我們比較能掌握,但對其他不太出名的作品他也有濃厚的興趣。他不太用電腦,所以常讓我們印大張的高清圖片給他,用來收集資料建檔。傅老師說,古代能寫好字的人太多了,像是喜馬拉雅山聖母峰旁邊8000米以上的有幾座?第二高的你講得出來嗎?他說書法史即是如此。奧運百米賽跑第一名是全世界最快的,但第三名還是很快,所有參賽者都很快,但是往往書法繪畫史就是僅有拔尖那前4名8名。藝術史是很殘酷的,但是他會去關注一些第8名之外的、入選佳作的,他都覺得寫得很好。基金會對古代名家佳作收集的比較好,對於整個書法史關注,對某些個案,一些個別沒有聽過的,他都覺得有趣,會讓我們提供一些資料來研究。有時他會說,你們查到這個人,全世界只有你們認識啊!但是他知道那種喜悅,因為他查資料也是這樣。像他這樣能用宏觀的角度來欣賞我們基金會藏品的人不多,因為大部分人只關注那大名頭,而傅老師就像剛剛舉的那個喜馬拉雅山例子,高山外還有高山。
像是啟功、徐邦達先生,他們那時代,只要講真的,你不要問為什麼。後來,後一輩就是某一專家,只能看某一個時代或者某一家,但傅老師看的是很全面,而且對當代也很關注。他的鑒定功力體現在古代書法與繪畫,在國外應該是都是繪畫比較多。無論是成名的《富春山居圖》等古代名作,他更是近代巨擘的張大千的權威。傅老師很重視,也很看好科學鑒定,說我們這一代科學鑑定可能還沒有辦法做到非常的完美。譬如紙張,至少要能證明紙張是那個時代的。傅老師還是相信「目鑑」,他說「史鑑」就是查史料,如果一件作品是根據真跡去複製,去鑒定裡面的文獻當然都是對的;他認為「目鑑」如果很接近,或者是沒有辦法拍板定案,再去看裡面的史料,我覺得他的看法很全面。
他治學嚴謹格但性格上還是帶有著文人的浪漫,並保有非常可愛的赤子之心。來基金會看到一些好作品,像是陶珽的手卷,他讓我們舉起來讓他當場臨摹。題董其昌手卷的引首時,非常慎重地先用銅板排好位置,另一件作品則是用6根筷子排好,但題後面的跋就很輕鬆隨意了。「萬曆萬象 ─ 多元開放的晚明文化特展」時,傅老師還穿上古裝扮起了董其昌,因為大家覺得他仙風道骨很像董其昌,他自己也很喜歡,還要求在董其昌作品前拍照。傅老師晚年很喜歡鈐「浮生若夢」這個引首章,這是傅老師一次到蕙風堂時,在學生篆刻聯展中不經意看到的。他覺得心中有如雷電觸動,往事歷歷有如跑馬燈的影像跳出。「浮生」就是「傅申」,這輩子的故事就像一場夢!他常講說到了晚年,寫字還是最愉快的,做學術研究鑒定,唯有自己寫字沒有真假的問題,只要自己開心就好。有時候他也很感慨道,這麼多年寫學術文章,花了多少時間心血,像是寫黃公望,試問這個全世界有幾個人看了?還是寫字最快樂!
傅老師年輕時就精通詩書畫印,在故宮看過那麼多國寶,再到美國佛利爾美術館工作做鑒定,並參與紐約古畫拍賣與大收藏家王季遷等交遊的美好年代,又回到臺北在亞洲學界發光發熱,這個時代再也無法孕育出這種人才。我們常講文人畫的最後一筆,或者一個時代的結束,我覺得傅老師是最後最後的大師。 非常榮幸與他相識相交近30多年,傅老師的藝術成就與貢獻,真可謂是:「一代宗師」!
陳筱君 回憶傅老師故事:
何創時書法藝術基金會推出「傅申教授古書畫題跋紀念展」,以緬懷其在學術研究上的成就。開展日適逢傅老師頭七剛過,我看著大屏幕輪放的老照片,內心的感觸尤深,我想他回到臺灣應是其一生中最明智的決定。
我和傅申先生結緣始於1994年,他剛從美國返回台灣大學藝術史研究所任教。當時,他正經歷人生最大的逆境,返台的心情是極其複雜的,回到這片曾經培育養成他的故土,不免有些近鄉情怯的感覺。然而這𥚃的朋友均給予他很大的善意和溫暖,其中包括以藏扇聞名的新聞界耆老黃天才先生,對他賞識有加,特意推薦給身邊親近的朋友,希望大家多多關照此一學養俱佳的專業精英。天公愛才護持之心,我常隨行在側,體會與感受比任何人都多。
傅申先生時常評介張大千是「畫家中的畫家,也是畫家中的史學家」。認為張大千「所師承的古人,絕對超過畫史上的任何畫家」。並指出,「只要研究鑒定,一回頭就遇到張大千」。他生前研究張大千的過程中,曾參與兩次最重要的展覽—「血戰古人—張大千六十年回顧展」(美國華盛頓史密森學會、沙可樂美術館1991年)、「張大千的世界—張大千先生百年紀念展」(台北故宮博物院1998年)。
談到籌辦張大千百年紀念展的緣起,其實最初是想出版傅申所撰寫之「血戰古人」展覽圖錄的中文版,但因版權歸屬的問題,這個計劃無法實現。後來此一構想延伸發展到台北故宮舉行展覽,這要歸功於日本僑領李海天(海公)、還有黃天才(天公)、故宮院長秦孝儀(孝公),在三公的推動之下,才得以促成「張大千百年紀念展」。期間由傅申所著之《張大千的世界》一書,至今仍是業內公認研究張大千的經典,有人甚至將其譽為「聖經」,影響深遠,後人難以超越。傅申說:「研究大千,成為我畢生以來所從事過最耗時費神的一項研究工程。」
我有幸親炙謦欬,與傅老師在張大千百年紀念展時共事,受益良多。他治學態度非常嚴謹,每篇論述都反覆檢視、詳慎推求。熟悉傅申作息的朋友們都知道他晚睡,夜裡工作精神最佳。還記得那段日子裡,我們從晚上8、9點開始編修校稿,一天比一天晚,有時甚至拖到凌晨3點才離開。傅老師求真究實的精神,可見一斑。今天雖然他已告別人世,但是這些著作與論文,都是留給後人最好的寶藏,也是他無可取代的貢獻。
何國慶董事長與傅申先生誠乃情義之交,此次紀念展,對我而言也別具意義。其中有一段卷後跋尾題記:「⋯傅申老老鼠跋,昔黃天才先生、林木和、陳筱君,同桌晚餐共十二人而有四鼠,今四鼠皆在,然天公久不見⋯」吳國豪主任說傅老師曾多次提及此事。由四鼠排序得見,最長的老鼠是天公(1924年)、傅申(1936年)、林木和(1948年),而我是最小的老鼠(1960年)。如今四鼠已有兩人駕鶴西去,睹物思人,憶往昔相聚的時光,內心湧起無盡的追思與懷念。傅申先生這一世圓滿了,祈願他一路走好!
黃智陽 回憶傅老師故事:
1994年傅老師回到臺灣,時年57歲。那時他的精神狀態非常好,臺灣各學術單位都在爭取這位國際知名的鑑定學者,包括四大美術院所。那段時間更有媒體對傅老師回臺有一些臆測,是不是要去接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
傅老師曾私底下跟我說,他並沒有心要競爭這個職位。雖然他在博物館工作了很長時間,並有豐富的行政和學術資歷,但擔任臺北故宮院長不是他所追求的。後來他在參加何創時基金會書法第一屆「傳統與實驗」時,也有感而發的寫下「誤入塵網中,一去三十年」。其實,當時他想要多給自己一些時間寫字畫畫,還有多些研究的邀約,因為這才是他的最愛。
吳國豪 回憶傅老師故事:
不是每次說再見都能夠再見。
努力回想傅申老師跟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今天的黃魚、東坡肉很好吃,下禮拜還要吃。
二十多年前,何創時書法基金會要購入藏品,都是我拿著拍賣圖錄,由何董的司機開車送我去新店碧潭傅申老師「十方山水」家裡請他掌眼。前後十多年,應該去過近百次吧!這可能是傅申老師「一對一」傳授的鑑定課。我通常在老師中午起床吃過飯後兩點左右抵達,習慣帶個蛋糕茶品當下午茶。我們邊吃邊討論,或聽老師講藝林掌故,度過一個愉快的下午。
有次老師問我會不會打乒乓球?我說會。他要我等他一下,於是進到房間換了正式的運動服,然後遞給我一支球拍說,「走!我們到地下室打幾局。」我穿著西裝皮鞋,也不知道他球技如何?就先試探一下。老師打球非常用力,喜歡殺球,說這樣才能達到運動效果。我就做球讓他殺,但又擔心他用力過猛受傷。我也不敢殺他球,但又不能讓他覺得我很肉腳,結局總是要讓他「險勝」開心。
幾週下來打了五六場,他說「你球技太爛,不跟你玩了!」唉!學生難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