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書法人生總是充滿機遇與貴人
何創時書法藝術基金會主任研究員兼董事吳國豪學經歷豐富。成功大學藝術碩士,文化大學史學博士,以明代、民國文人書跡為主要研究範疇。任職何創時書法基金會期間,以高級訪問學者身份獲邀前往紐約大都會博物館訪問一年。他在基金會服務已有23年,參與策劃多檔書法特展,並發表論文三十餘篇,編著《朱舜水及其時代》(與楊儒賓教授合編)、《翰墨珠林:臺灣書法傳承》(淡江大學)等圖錄。吳國豪常說,何創時書法基金會創辦人何國慶先生是他的伯樂貴人,沒有當初何先生的知遇,就沒有現在大家所熟悉的他。
自幼學習書法的吳國豪,在知天命之年的12月23日將在台北「罐 空間」舉辦「我手寫我口」書法展。展前本刊特別以「封面故事」專訪他,除暢談書法創作外,更回顧與何國慶先生當初的機遇,與他人生上半場所碰到的貴人。相信透過訪談內容,大家對國豪老師的書法人生會有更深刻的認識。
CANS藝術新聞:首先,先談談您與何創時書法基金會的緣份,以及常常念茲在茲與創辦人何國慶先生對你的知遇之恩?
吳國豪:2000年的6月28日,剛過完27歲生日不久的一個夏日;幸運,就這麼悄悄降臨在我身上,我的書法人生就此從而開啟! 1999年,在我服兵役退伍前的半年,我準備報考文化大學歷史博士班,那時規劃給自己三年時間,如果考不上就去找個正職工作。我大學讀的是英國文學,研究所改讀藝術史。那年文化大學歷史博士班入學考有48位考生報考,只錄取8位,很幸運的我就是那8位之一。放榜那天,我內心狂喜,搭著260公車下山,再轉606公車到師大附近逛逛,途經何創時書法基金會,沒事就看看展覽吧,幸運的是,我遇見了何先生。
當天看展覽的人不多,溫文儒雅的何先生見我認真看展,主動過來跟我聊天,我們因愛好書法與歷史,談得十分愉快。一小時之後,他說有事情得先離開,改天再約再敘。展場人員是我認識的書法同好,她說,「不錯呦,何董跟你聊得很愉快耶。」我聽完覺得惶恐,年輕的我不知天高地厚,竟然班門弄斧在專家面前大放厥詞。後來這位朋友打電話給我說,何董跟我聊得很開心,約我再到他辦公室深談。再次碰面,何董拿出多件王鐸與于右任跟我分享,想聽聽我的看法,事後很久我才明白,他當時是在面試我。
何先生問起我的近況,我也如實的告知在前一個月退伍從南部上來,剛考上博士班。然後他突然說,「你應該需要一份工作,就來我基金會吧!」這個邀請來得太突然,難以置信。我在一個多月後的2000年8月1日正式加入基金會陣容。
上班第一天,8點半我就緊張地在辦公室樓下徘徊。這天何先生也很早到,便帶著我一起上樓,將我介紹給基金會的同事。「這是我們基金會新來的主任吳國豪」,這個主任的職位我也是當下才知道,毫無工作經驗的我嚇了一大跳。
CANS藝術新聞:您又是在何種機緣,以高級訪問學者前往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亞洲部?
吳國豪:應該是幸運之神再度降臨吧!2006年底,台北故展推出了重磅大展「北宋大觀展」,吸引了全世界中國書畫圈重要學者來到台北。我與何董驅車前往台北故宮參加開幕晚宴,在車上接到了一通陌生的外國電話:「吳先生您好,我是大都會博物館屈志仁(James C.Y. Watt),傅申先生告訴我,何創時書法基金會的收藏很好,我希望能有機會去看看。」二十分鐘後,在傅申先生的引薦下,我們很快在故宮見到大名鼎鼎的屈志仁教授。隔天一早他便前來基金會觀賞館藏書畫,傍晚他就要回紐約,何董安排我去送機,在前往機場的途中,屈先生說,「今天的交流非常好,我們保持聯絡,希望你有機會能到紐約來看看」。
當時我不以為意,想是屈先生太客氣了!過了四個月,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亞洲部何慕文主任來訪基金會,他跟何董說,「我們博物館有個訪問研究計畫,這次來台灣,是希望能找到一位研究書畫,有策展經驗的學者來大都會博物館交流一年。」何董很熱情表示願意推薦台灣的年輕學者,何慕文主任則希望我能去紐約。這個邀請得到何董大力支持,就連我全家去紐約的機票也是何董贊助的。這樣夢幻的際遇,最終還是要回到我與何國慶先生最初認識的那個緣分。
2008-2009年,我在大都會博物館的訪問,在何慕文主任的安排下幾乎看遍了館藏所有中國古代書畫館藏。白天看畫,晚上回家整理寫下評論。何慕文主任要求我為每件書畫寫下鑑定意見,真的打圈,偽的打叉。我個性比較含蓄,對有爭議的作品通常打問號,他笑說不能打問號。對我而言面對這些古代書畫,要立判高下,必須更加謙卑謹慎。在紐約大都會博物館時間,我像一塊吸水海綿,浸淫在古代書畫裡,大量吸收養分,對於日後的鑑賞能力提升不少。紐約真是藝術的寶庫,喜歡古典音樂的我,在短短一年內聽了180場的音樂會,帶回1200張CD,這一年真是知識豐收猛進的一年。
CANS藝術新聞:您是怎麼開始對書法有興趣並開始書法創作?
吳國豪:我出生在屏東恆春,家裡開禮品行,舉凡婚喪喜慶、金榜題名、喬遷入厝的禮品,都要在上頭題字。父親就是靠寫字養大我們三兄弟,大哥後來當醫生,二哥是檢察官。我的書法啟蒙老師就是我的父親,從小學一年級教到三年級,後來覺得我還有這麼點慧根,便不辭辛勞的每周六帶我從恆春到高雄跟隨郭春甫老師學書法。父親帶著我到處參加書法比賽,那些年南征北討得到的獎狀擺滿了家裡。為了比賽得獎,我開始學習歐陽詢以外的各種字體,讓我的書法更為多樣化,打聽評審是誰就寫什麼字體,基本功就是這樣打下的。這是我小時候與父親相處的美好回憶。
或許是書法佔了我少年時期太多時間,就讀大學時突然地就不想寫字了!想讀一個有用的科系,就去讀了英文系。大三時擔任古典音樂社社長,有一天去找唸美術系的副社長拿CD。站在美術系書法課玻璃窗外,看著人家在寫字,心中好生羨慕。我一直對美術系的書法有敬畏之心,他們寫的是專業書法,感覺高深莫測。這時系上一位老師看我在門外張望,便邀我進來教室,問我:「你是什麼系的?」我說英文系。「有學過書法嗎?」我回答小時候學過。他拿了一張毛邊紙說,「你寫幾個字我看看。」後來,他把教室所有同學都叫過來看我的字:「看看!這位英文系同學寫得比你們好。」這件事情之後,我對書法重新燃起熱情,一發不可收拾。
大四那年的聖誕節前一天,我跟父親商量想考藝術研究所。父親聽說藝術研究畢業論文可以寫跟書法有關的題目,也就尊重了我的決定。我考上的成功大藝術研究所主張「大藝術」理念,除了要選修音樂、戲劇、美術,還要選一門專項。我讀的是美術組,在校外隨江育民老師學習書法,開始一天六個鐘頭的寫字生活,禮拜五則上台北到台大中文系陳瑞庚教授家裡寫字,上天似乎是要我把荒廢書法的那幾年補上。我的碩士論文《宋高宗書史地位研究》,由成大劉梅琴教授、文大黃緯中教授聯合指導,兩年順利畢業去服兵役。當兵時我思考退伍後再攻讀博士,積極準備考文大史學研究所博士班。
於是趁著退伍前的三天假,從南部風塵僕僕北上報名。歷史系助教看我報名表上的學歷是成功大學藝術研究所,面有難色,但覺得我有心,所以帶我去找所長。王吉林所長是唐史專家,看了我的論文題目陷入了沉思。這時另外一位資深教授(後來也成為我的恩師)從助教那裡聽說一個藝術碩士來考歷史博士班。他在我背後說,「這位同學,你為什麼要來考我們博士班?」語氣裡頗有你大學、研究所都沒有唸過歷史學,你能考上嗎?王所長聽了可能有點想跟他較勁,於是大聲回他,「考得進來就是人才,讓他考!」於是在我的報名表打一個很大的勾,寫上「特准備考」四個大字。現在回想起來,兩位教授和助教都是我冥冥之中的貴人。
CANS藝術新聞:攻讀博士的過程對您而言有那些甘苦與樂趣?
吳國豪:因為當時我已經在何創時基金會上班,所以是一面工作一面讀書。修課那三年真的很辛苦,常常是五點下課,從陽明山搭同學的便車到基金會,六點繼續一個人上班,不然就是帶資料回家做。文科本來就不容易讀,況且我又必須重修許多歷史系的基本學分。一般博士生修三十學分,我足足修了六十三學分。
考上博士班後,我本該延續碩士班的宋代書法研究。但因為在基金會上班,每天能看到這麼多精彩的明代書畫作品,尤其是看到王鐸真跡,大受啟迪,開啟了我對明史的研究。我的博士論文《晚明文人的書法生活》,運用了很多基金會館藏尺牘,由書法來看文人的日常生活。明代文人尺牘的內容裡多樣且有趣,像買賣、應酬、送禮這些很生活化的事情,往往不載於文集,不僅可補文集之缺,且讓人物如躍紙上,更為生動立體。我的書法史研究,大抵偏向文人生活與社會變遷的觀點。
CANS藝術新聞:您在何創時書法藝術基金會任職了23年,基金會給您最大的幫助又是什麼?
吳國豪:何國慶董事長透過他的收藏,對我的史學研究方向與方法,乃至於創作都有莫大的影響。我認為藝術史的研究素材,最重要的還是作品本身。研究宋元與明代書法的方法很不一樣,宋元真跡大都在公立博物館,不太可能憑空出現在民間。但是明代書法真跡的數量數百千倍於宋元,往往一件作品、一方印章,就可以解決很多文獻上的矛盾。如何掌握真跡乃至圖版資料,關乎著研究成果的高度。
再談到我的書法,現在寫六尺或八尺條幅或是長卷,偏向晚明王鐸、傅山的連綿草;小字則比較接近我讀碩士時研究的宋人風格。晚明時期二三米的長幅大作比比皆是,非常適合當代展廳需要的視覺效果。晚明連綿草書軸,就像瀑布一樣飛洩而下,氣勢磅礡震撼人心,深受當代書法家與藏家的喜愛。
CANS藝術新聞:作為一位研究書法的學者,且又是一位以書法作為創作的藝術家,您是如何看待書法在當代生活的定位?
吳國豪:我覺得書法並不古老,它與當代生活毫無違和感,現在雖然用手機電腦打字多,但還是使用漢字。成為書法大家當然很難,但寫書法的門檻其實不高。現代的書法展上,許多人都能表達自己的看法,說出這是草書、這是行書、隸書,品頭論足一番。基本上只要識字的人,都能講個幾句,這是書法的大眾性。
有些書法會讓人一眼就喜歡,比如文徵明、趙孟頫。但有些書法的欣賞則是需要經過訓練,比如說祝允明、徐渭、張瑞圖的草書,連來連去,不知道在寫什麼。一般人總認為書法的行氣應該是直的,但王鐸、傅山的書法都是忽大忽小,歪來歪去的。在這些歪來歪去裏,有些狼藉,有些漲墨,還有飛白,藝術風格就是從這裏面產生的。石濤曾說,「筆墨當隨時代」,從當代藝術的角度來講,現代書法的形式感要重,辨識度要高,能夠寫出時代精神。
內容方面,我覺得書法很容易走進一般的家庭生活,像是傳統的儒家句子有教化的作用。我則喜歡寫一些淺顯易懂的白話心情小語,闡述自己的人生觀與生活樂趣。我們去看一些當代的抽象展覽,有些形體是沒有辦法辨識的,但卻具有書寫動作。很多人覺得西方的抽象表現主義受到中國書法的影響,是講的有點太過,但是在一些西方的當代藝術裏面,的確可以看得到這種書寫性質。狂草與抽象表現有某種契合,似乎較能被西方觀眾接受。
CANS藝術新聞:在您書法人生中,還有那些對您幫助與啟發的貴人?您有機緣親炙多位當代巨擘,您最想要達到誰的境界?
吳國豪:除了何國慶先生,傅申老師是我書法人生重要的導師。我與傅申老師的認識也是從基金會開始的。何先生安排讓我跟隨傅老師研究拍賣會的圖錄,老師總是無私地傳授我知識與經驗,這樣的學習竟也累積了近百次之多。2020年他去大陸前,有半年的時間每週五早上九點半我去接他來基金會看畫,在車上常跟我聊藝術圈的故事。每周他來的前一天,我們會開始選件,準備很多書畫請他過眼。傅申老師說,年輕時在台北故宮、華盛頓佛利爾美術館工作,美術館的收藏是沒辦法讓他在後面題跋的。但傅老師來基金會看作品,何先生邀請他在作品後面題跋。他的題跋都是經過深思熟慮,時而沉思嘆氣,時而狂喜。他會先用鉛筆做筆記,然後拿起毛筆一氣呵成寫下,旁觀者讚嘆稱好,他自己也很開心。有次老師在題畫時突然說,「何創時『書法』基金會,沒想到藏畫也這麼豐富啊!」師母提過,傅老師因為來基金會看畫寫字,精神與思緒更加有活力了。在傅申老師身上,我看到一位鑑賞家,不只是對書法及鑑賞的功力,也考驗對古文的功力。我在旁邊拉紙,學到許多寶貴經驗。
另外,紐約名醫,收藏家楊思勝先生與我是十多年的忘年交,也是我的「乾爹」,待我如子。他只要在台北,每個禮拜天一定來我書法班,帶很多寶物來讓學生們賞翫。我們多次一起在不同國家、城市展覽,跟著他吃了數百餐,認識無數朋友,很多學問都是在他的餐桌上學到的。他總把最好的筆墨紙硯跟我分享,提升了我對文房的注重與品味。我幽默開朗的人生觀,很大程度是被他薰陶的。
我在基金會23年了,跟隨何董學習,這些年來我們一起看了幾千件書畫。何先生給我一個觀念,就是每件作品都是個案研究,要重新去了解,努力尋找還原背後的歷史。當我們一起看這些珍貴作品時,傅申老師最常講一句話:「書法鑑定就像法官判案,不要太輕易下結論,在這裏做誤判,那等同是誤殺忠良,人家無罪,你給他判死刑。」這提醒了我在面對古書畫應該保持謙虛謹慎的態度。
傅申教授在鑑賞與學術上是我仰望的標竿,還有黃君實老師也對我有極大的影響,是我努力的方向。在疫情前一段時間,黃君實老師密集來臺灣交流,這段時間我有更多時間隨他學習,因此更加熟悉。我從他身上學到非常多的鑑賞知識與藝林掌故。在20年前何董給我看黃老師的書法時,我的書風就一直受到他影響。黃老師寫米芾與明代諸家,他的高度與境界,是當代書家中最令我羨慕敬佩的。最近創時講堂正在舉辦黃君實老師的展覽,每天在展場近距離欣賞黃老的書法,我又進一步學到更多技法與古詩文了。
過了知天命之年,我的書法人生下半場,無疑當以兩位前輩為導師,讓自幼熱愛的書法繼續精進。
最後我想說的是,我何其幸運能遇見這些引領我書法人生的貴人。能處於如此豐富收藏的基金會,認識無數的當代名家,與仰慕心怡的書法鴻儒巨擘見習工作,這是一般人很難有的環境,因此讓本來的黑白書法人生,增添更多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