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NS藝術新聞：當初接觸到中國藝術品的機緣為何？您在這個拍賣崗位又有哪些心得？

唐晞殷：我在大學時主修歷史，從小我就對人文方面有著濃厚的興趣，像是歷史文化，也喜歡到博物館裡看看文物藝術展覽。畢業後一直思考什麼樣的工作可以結合我的本科與興趣愛好。我的性格比較活潑，喜歡與人打交道，走純學術的路線不太適合我，如果又能與與商業有關的有關應該是最理想的，所以自然的連結到拍賣行工作。我剛踏出校門，既無經驗也無人脈，於是我便寫電郵給佳士得的人力資源部毛遂自薦，剛好公司正在準備2010年的5月春季拍賣，需要臨時員工，我就在客服部的協助下轉到客戶拓展部當個實習生，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到拍賣這個行業。後來我一直聯繫人力資源部的經理，要具備什麼條件才能進入我最心儀的中國古董部呢？對方見我這麼有心，提點我要進入拍賣行業是有門檻的，「想要進入這項專業，起碼要再攻讀一個跟藝術史有關的學位」。當時佳士得學院在倫敦有開辦中國藝術的碩士課程，於是我二話不說立刻報名參加，同年兩個月後的9月，就來到了倫敦展開我的碩士生活。

在倫敦讀書的一年過得非常充實，每天課程都由一流學者講解不同領域的中國藝術知識，而我則是抓緊課餘時間勤跑大英博物館和維多利亞和亞伯特博物館（V&A）這兩個中國藝術品的寶庫參觀學習。畢業後我成功地考取了佳士得的見習專家計劃，本來見習專家是必須要在不同部門輪流學習，但由於我真的太喜歡骨董部了所以進入部門後便拼命工作。可能是老天爺看我這麼執著就特別的眷顧，骨董部門的前輩們認可我的努力，在見習半年後便順利留下來當上骨董部的初級專家；而往後的12年，就在骨董部一直一步一腳印耕耘到現在。

正因為這份工作得來不易，所以我帶著感恩的心十分珍惜，每當遇到難熬和辛苦的時刻，我總會給自己加油打氣。一定要撐住，許多事情也就這樣咬緊牙關過去了！這些年最大的心得就是這份工作沒有捷徑；眼光、學問、專業知識、客戶脈絡，都只能靠努力和年月慢慢的累積，沒有僥倖。

CANS藝術新聞：去年佳士得秋拍「天民樓」專拍可說是歲末年終王炸級的專拍。從專拍消息曝光，媒體造勢，到拍賣成績獲得巨大的成功，您負責此專場也因此一役成名。可否能聊聊關於「天民樓」專拍的緣起和難忘的過程？

唐晞殷：「天民樓」是香港資深重要的收藏家族，多年來佳士得團隊一直跟天民樓家族保持非常友好的關係。特別是2021年我搬去上海後。天民樓的第三代待我如大哥哥大姊姊般，知道我一個人來到上海非常地照顧我，讓我在這個陌生城市不會感到孤獨。去年春天一次聚會上他們跟我提到家族藏品拍賣的想法。「天民樓藏品拍賣」絕對會是轟動市場的大事，當下我便極力爭取，希望他們能給佳士得一個機會，聽聽佳士得的拍賣方案和條件。最終呈報提案前，就是去年香港5月春拍前夕，佳士得發布了一個行業裡的爆炸性新聞，也就是程壽康先生（Kevin Ching）要加盟佳士得！程主席跟天民樓葛氏是多年的好友，有了程主席的加入無疑給了他們一大強心針，後來天民家族也認可我們的誠意和能力，最終把專場拍賣委託了佳士得籌辦。

在香港春拍後5月底，公司兩大巨頭佳士得亞太區總裁龐智鋒（Francis Belin）跟程主席第一次與天民樓家族坐下來聊這場拍賣，不是很嚴肅正式的，只是誠摯的表達香港佳士得對這場專拍的重視與誠意。在不斷的溝通，和我的軟磨硬泡下，他們感受到佳士得的誠意，並且對我們的方案逐漸感興趣與認可。確定給我們專拍後，接下來的溝通是非常舒服的一個過程。天民樓家族是很非常尊重對方，凡事都是有商有量，所以在挑選拍品時，就是互相尊重。估價上我們非常坦誠的反映目前的市場行情，建議估價要保守一點才能到吸引買家；選件上目前市場沒那麼有熱度的就先暫時不拍。宣傳方面彼此激盪出很多創意，有許多比較天馬行空的創新想法，我們市場部也全力配合一起來評估可行性，大家都希望把這麼重要的香港世家專場做好，後來在中港台宣傳上都非常成功。

我也從程主席身上學習到很多，像是元青花作為專拍主軸對此場專拍的設定。因為天民樓藏瓷就是以元青花著稱。他說拍賣要成功一定要有一個focus，所以我們就堅持建議不止一件，希望可以拿兩件頂級元青花。但最後他們竟然拿出了最重量級的〈元 青花梅瓶〉，這是我始料不及的。非常感謝天民樓家族的信任，佳士得團隊的確不負所託的把元青花主題做成功了。同時，老收藏家的風範也讓我深深感動。拍賣後葛老先生對我說：「大家不要覺得天民樓以後就沒有了，天民樓以後還會繼續努力的去收藏東西」。葛老先生對瓷器還是充滿熱情，所以他說不會就這樣子停下來，只要看到很喜歡的，有特色的瓷器，天民樓還會繼續努力收藏，這就讓大家拭目以待吧！

對我來說可以親身參與這次的專場拍賣整個過程，我非常享受其中；除得到團隊全力支持外，可以與身經百戰的程主席合作無疑是一件非常愉快的經驗與學習，尤其學習如何做人與做事。認識程主席的人都知道他強大的工作能力，還有他的高EQ，完全沒架子的他，不會高高在上，而且極具幽默感，凡事都能游刃有餘的四兩撥千金處理妥當。從拍宣傳視頻、出席媒體會、直播等等，他都樂意配合並且樂在其中，尤其對這場天民樓專拍的尊敬與敬業精神讓我折服。同時天民樓主人的配合更讓我非常感動，讀過拍賣圖錄的朋友們應該有發現裡面有幾篇藏家故事，都是天民樓主人親自訴說收藏過程中不為人知的小故事，這本圖錄不純粹是商業圖冊，更是有血有肉的藏家筆記。最終這場拍出兩億六千萬港元的佳績，不負藏家對我們的信任，這絕對是我目前拍賣生涯最舉足輕重且難忘的一場拍賣！

CANS藝術新聞：在您拍賣職業生涯中，有哪些人與事對您影響最深？

唐晞殷：我進佳士得時，公司規模還沒有現在這麼大，大約只有80人，我一個年輕實習生剛入行，受到前輩們許多關照。我一直感恩自己很幸運，在12年的職業生涯裡，都是在一個極具向心力且相親相愛的環境中成長，這個團隊給我很大的安全感和自由度去探索和學習。部門前輩們像是曾志芬、Pola Antebi、Marco Almeida等等，都是業界極具知名且對工作認真和講求信譽的前輩，工作嚴謹和講求誠信是我從部門裡學到最寶貴的宗旨吧！

拍賣這個行業的光鮮亮麗，是建立在團隊們幕後不懈的努力，有太多的瑣碎繁複且有時間壓力前置工作，像是編輯圖錄查找資料、做品項報告，與多位性格不同的委託方與買家溝通等等，這都要耗費很長的時間與心力來進行。忙起來沒日沒夜整天相處十幾個小時是常態，因此建立了大家深厚的革命情感。這樣講可能外人沒法相信，但我們團隊間的相處真是親如家人，我和陳良玲、連懷恩，大家感情就如兄弟姐妹一樣：我們的對話可以上一秒討論歷史學術問題，下一秒研究最近哪套動漫好看，這種工作氛圍為我打造了牢固的職業操守和價值觀。

有一位我很敬重的客人告訴我，在長期觀察下他很認可我的誠信和辦事能力，所以決定將他的千金介紹給我認識，讓女兒慢慢接手家族購藏藝術品的決策。當下的我是真心的非常感動：好的客人、好的同事會督促我一直走正路，慢慢耕耘。這也是我在2021年自告奮勇跟公司提議調派到上海的原因：我想尋找新的學習環境和挑戰，開闊視野。

2021年時，我都已經在古董部工作近10年了，我開始思考自己的事業能不能有一些新的突破。人在一個環境待久了，熟悉了就會產生慣性，我想挑戰一下，想看看自己有多少能耐。突破自己的舒適圈，換個陌生的新環境把自己當初滿腔的熱血再調動起來。部門主管們在權衡下也很支持我，雖然香港少了一個人手，但讓我去上海闖闖也不錯。

前兩年我就在口罩期間來回港滬在隔離中努力開拓新的工作。過去三年我認識到很多新的客戶朋友，也去過國內大大小小的博物館參觀。像是今年先後去看了曾侯乙墓與武漢盤龍城遺址博物院【玉神—石家河玉文化特展】，看展的同時也去拜訪客戶聯絡感情，這都是不可多得的寶貴體驗與收穫。

CANS藝術新聞：近年來中國藝術品市場出現了一批新生代藏家，他們與舊一代的藏家異同點為何？

唐晞殷：我們是非常樂意看到新生代年輕藏家對傳統藝術感興趣，他們的學習速度和把握訊息的精準度實在讓我吃驚。據我的觀察，港台的年輕收藏家、藏二代大多對當代藝術、手錶等門類感興趣；中國內地文化氛圍高，可以看到比較多的年輕新買家，尤其是買古董的年輕人。特別是這一二年，很明顯看到一些90後，甚至是00後更年輕的藏家入場。可能是耳濡目染的藏二代，或是對文化有興趣的，也可能是行家，替客人來拍賣看東西買東西的。

網絡時代訊息傳播快速，所以比起老一輩藏家，新藏家能在很短時間內掌握大量的資訊，對市場價格敏感度特別高。另外近年中國考古發展蓬勃，很容易就能從網絡接觸到最新的出土考古資訊，這也讓藏家對文物的認知度大幅提高。不難發現，不少新崛起的藏家都對高古的東西感興趣。我覺得疫情對中國內地改變蠻多的，這一二年佳士得加強在社群媒體的宣傳，像是微信、小紅書上，所以在對中國的年輕藏家來說接觸更方便，他可以透過這些社群網站，可以直接第一手消息。通過科技對整個業內生態的改變，很多新進來的客戶加入，可能就是通過網紅或者視頻，開始對藝術品感興趣，佳士得微信現在也可以直接線上競標了。

有一些藝術品網紅，其實也是大家認識多年的古董經紀人，他們開始做起視頻做直播。跟他們交流後了解，其實一開始也沒有抱什麼期待，但是後來發現有些客戶真的就是通過直播、視頻，來到佳士得成為新客戶。

至於新老藏家有那些分別，與其說年齡層倒不如說比零幾年進場的客人。老藏家可能主要集中關注幾個傳統的門類，一開始客人還是比較喜歡明清官窯，特別是乾隆瓷器、五大名窯、宮廷玉雕等。新一代藏家關注面可能會更廣，比較喜歡那種小巧精緻而且溫婉，就是也比較有文人氣的瓷器，年代比較偏向於高古的像近年非常火熱的高古玉、隋唐白瓷、明末清初民窯瓷器等。最近大家也有留意到，明末清初的民窯瓷器，以前的老藏家可能覺得這不是宣德永樂、康雍乾大名頭的官窯就看不上眼。但新一代藏家卻認為喜歡好玩的，有比較素雅文人氣，他們不喜歡豔俗的審美，這幾年晚明清初的民窯瓷器就特別受歡迎。

中國內地客戶的品味變化速度是快的，可能沒過幾個月又會轉換。我去了上海以後跟客戶多做交流，所以對市場的敏感度也增強了一些。

CANS藝術新聞：80後的您，處在世代交替年輕的一代。承接老一代收藏家的收藏品味和觀念，同時面對新一代藏家的進場。同齡的80後，更年輕的90後，甚至是00後，更年輕一代的加入將成為影響市場的中流砥柱。除此，您又是如何看待中國藝術品拍賣市場正經歷低谷調整？

唐晞殷：我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就是無論市場如何變化，守住本分，好好做好把關的工作，不斷提高自己的專業知識和對文物的認知，給客戶正確的引導就可以。我真心相信，雖然拍賣與市場行為密不可分，但選擇收藏藝術品的客人終究是講求情懷的，因為從藝術品得到愉悅的感覺，才會選擇收藏 。所以作為一個藝術品專家，我更要堅守好本份，提供專業知識滿足客人的情懷；當然，緊貼市場動向和拿捏客戶需求還是很重要的，這也是我期許自己能接觸更多中國各地的客戶，更準確把握市場脈膊。

現在骨董藝術品價位跟2015年的高峰期比起來或許是低谷，但是市場的買氣仍在。剛剛紐約拍賣結束，很多客人都跟我抱怨競爭太大，買不到東西！所以我覺得市場本身就是永遠處在不斷的調整。現在是理性的市場，客人們對藝術品的認知度都大幅提高，會以更理性的態度出價，其實這樣對市場的長遠健康發展也是好事。而且每次只要是新鮮的好東西出來，市場的反應還是很火熱的，像是我們去年「天民樓專場」的佳績便證明了這一點。質量好、品相好、來源好的藝術品，永遠不缺熱度和競爭者。

過去幾年我們曾經有一度也很憂慮骨董市場的前景，藝術品千百年來上演著聚散離合的循環。這幾年又到了一個大的循環，老藏家的逐漸凋零，好像沒有年輕人參與了，或者是現在年輕人好像就只喜歡當代，怎麼辦呢？但是疫情後這一二年，突然又有柳暗花明的感受，覺得前途一片光明，隨著年輕新一代人的熱情擁抱中國文化，中國骨董收藏市場還是很有希望的！

CANS藝術新聞：2023年，相信有許多拍賣的重要瞬間畫面都讓您有美好的回憶，展望2024年對您的期許又為何？

唐晞殷：2023年的重要回顧當然就是成功拿到天民樓專拍。發佈消息，拍賣圓滿的瞬間，過程真的是步步驚心，每一步都會很緊張焦慮，擔心會不會有什麼突發事情發生，導致功虧一簣。萬幸的是我們的佳士得團隊都一一順利完成，現在回想起來這真是太美妙了！至於個人方面，我期許可以在中國內地更多城市走走，探訪各大博物館和展覽，認識更多新朋友和客戶，繼續提高專業知識且更上層樓。2024下半年會是香港佳士得重要的里程，因為我們即將搬遷到新的辦公室為大家繼續服務，下半年也會推出重要拍賣與展覽，這些都是我所期待的！哈哈⋯關於細節目前就暫不劇透，期待與大家9月在佳士得香港新空間驚奇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