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2.12.06

專訪 巴黎賽努奇博物館館長 易凱(Erick Lefebvre)

巴黎賽努奇博物館館長 Erick Lefebvre

從【行雲流墨】展 談博物館如何建立精彩的中國繪畫收藏

余小蕙/巴黎專訪
巴黎賽努奇博物館/圖版提供

巴黎賽努奇博物館10月中旬推出【行雲流墨:二十世紀中國畫特展】,由該館館長易凱(Erick Lefebvre)親自操刀,和研究員中國韓國館藏負責人貝雷克(Mael Bellec)聯手策劃,通過60多件從1920年代到2000年,以水墨為材,從書法、山水、人物,以至抽象和實驗的多樣創作,呈現百年以來中國繪畫的傳承、蛻變與突破,一方面折射出二十世紀中國從改革到開放的巨變與動盪,而從康有為到張大千,從常玉、潘玉良到趙無極、朱德群等34位名家,悉數出自賽努奇博物館館藏,更見證了這座東方博物館一段不尋常的現代水墨收藏史。

Erick Lefebvre Musée Cernuschi
Erick Lefebvre Musée Cernuschi

易凱館長開宗明義指出展覽標題【行雲流墨】(法文為L’encre en mouvement)的多層意涵。首先是水墨本身的自我更新; 「二十世紀的水墨畫已不再是純粹的水墨,更多是一種回應或改變。」

隨著時代演進,不同技術與媒介的推陳出新,水墨在與其他技法的對話中不斷開拓與創新,如世紀初書畫筆法受金石篆刻的啟發,二、三十年代中國山水畫的變革受攝影的影響,或是留法畫家如趙無極、朱德群、吳冠中,或留學蘇聯、在新中國從事革命題材的畫家,其水墨創作則是出自與油畫的對話。其次是中國藝術家的驛動, 從世紀初留學日本,其後為歐洲和美國,1980年代後則分散世界各地。從留學到移民,中國藝術家帶著自己的身份離鄉背井,在海外創作,「水墨在二十世紀已是一種跨越國界的創作。」博物館特別在展覽動線之初,以一部影片呈現在不同時期、不同地方創作的藝術家,例如吳昌碩在杭州,潘玉良在巴黎,張大千在巴西,吳冠中在新加坡,藉以凸顯中國藝術家的驛動與多重複雜的身分。此外,得力於電影和錄影技術在二十世紀的發展和普及,策展團隊特別找來了具歷史性的紀錄片,呈現王震、張大千、丁雄泉、楊詰蒼等藝術家創作時身體的運動與張力。

Erick Lefebvre Musée Cernuschi 張大千 番女掣厖圖
張大千
番女掣厖圖
109.5 x 75.3 cm
© Paris Musées / Musée Cernuschi
Erick Lefebvre Musée Cernuschi 張大千 臨李升猿猴圖
張大千
臨李升猿猴圖
161.9 x 79.6 cm
© Paris Musées / Musée Cernuschi
Erick Lefebvre Musée Cernuschi 于非闇 芍藥雙蝶
于非闇
芍藥雙蝶
109.7 x 50.1 cm
© Paris Musées / Musée Cernuschi

追溯二十世紀中國水墨創作的演變與革新

展覽分七個篇章,按時間順序舖展開來。第一個陳列室旨在梳理呈現二十世紀初,繪畫、書法與金石篆刻之間的密切關聯:康有為受碑學影響,寫就一手古拙蒼勁的書法;吳昌碩師法石鼓文,發展出遒勁筆法的行書七言詩軸;受吳昌碩金石畫風影響,將北碑用筆及篆刻的刀勢融入繪畫的海派畫家王震,抑或齊白石具質樸情趣的繪畫。清朝知識份子以師古人來批判清末迂腐的士大夫傳統,從而促成了筆法的解放,徹底改變了文人畫的傳統。第二個陳列室聚焦二、三十年代,留學日本的中國年輕畫家藉由效仿結合西方繪畫技法和工筆水墨的日本畫(Nihonga),或是留在中國的畫家通過借鑑宋代自然主義風格的花鳥或山水,開拓出新的藝術表現方式,展出包括陳之佛、于非闇、黃賓虹、傅抱石、張大千的作品。第三個章節則在探索1937年中日戰爭爆發後,各大藝術院校隨著中國政府西遷重慶,西部少數民族為藝術家提供了創作的靈感:龐薰琹創作了一系列苗女圖,張大千的〈番女掣厖圖〉明顯受參觀敦煌石窟色彩鮮豔、造型動感的壁畫影響,張比德臨摹莫高窟〈乘龍天女〉,吳作人描繪茶從漢地入西藏高原的〈藏茶傳〉。第四章則以遠赴巴黎學習西方素描和油畫的中國藝術家如常玉、潘玉良、滑田友,以水墨創作的裸體畫,見證了中國繪畫的重大轉變。緊接著為以水墨和素描創作的革命題材繪畫。第六個部分則展示了五十年代以後,生活在海外的中國藝術家,包括巴黎的趙無極、朱德群,紐約的丁雄泉、莊喆或米蘭的蕭勤,運用抽象語言所嘗試的水墨技法,作品顯示出油畫和水墨之間的相互借鑒。動線尾聲聚焦1980年代以來,馬德升、吳冠中、李華生、李津、楊詰蒼等藝術家從內部更新水墨傳統的各種實驗。

如果說【行雲流墨】展具代表性地追溯了二十世紀中國水墨創作的演變與創新,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60多件展品全是賽努奇博物館的收藏,背後的收藏故事同樣耐人尋味。一座隸屬巴黎市政府、經費有限的博物館,如何建立這批精彩豐富的中國繪畫收藏?

易凱表示:賽努奇博物館目前擁有的二十世紀中國藝術收藏,達100位藝術家的數百件作品,以水墨畫為大宗;這次展覽囿於展廳侷限,並顧及各時期展品比例和諧,因此收藏最豐富的四十年代水墨畫,或張大千的大幅山水畫,都只能割捨。

Erick Lefebvre Musée Cernuschi 丁衍庸 雨後芭蕉
丁衍庸
雨後芭蕉
134.8 x 45.4 cm
© Paris Musées / Musée Cernuschi
Erick Lefebvre Musée Cernuschi 齊白石 三魚圖
齊白石
三魚圖
103.7 x 34.4 cm
© Paris Musées / Musée Cernuschi

轉捩點:1946年大型中國現當代繪畫展

巴黎賽努奇博物館以東方古文物收藏著稱,向現當代繪畫開放的轉捩點是1946年舉行的一項大型中國現當代繪畫展,展出122件水墨、油畫、雕塑和素描,包括徐悲鴻、張大千、潘玉良、傅抱石、陳之佛、吳作人、趙無極等32位藝術家。談及賽努奇博物館歷史這項具里程碑意義的展覽,易凱分析了當時結合天時、地利、人和的機緣:二次大戰結束後的法國瀰漫著文藝復興的氣氛,就連當時賽努奇博物館館長、致力於東西交流的老學者格魯塞(René Grousset),都認為需要從古典藝術之外的新角度去探索東方藝術,他和留法中國藝術家如畫家潘玉良、雕塑家滑田友常時有往來(兩位藝術家都曾為他創作了肖像)。格魯塞的助手是先前在中國法國大使館擔任文化專員、剛返回法國的艾利塞夫(Vadime Elisseeff);埃利塞夫在隨大使館遷往重慶時結識了許多年輕藝術家,包括隨同杭州美院遷到重慶的趙無極。1946年的展覽在一個獨立展覽廳陳列了趙無極17幅畫,當時趙無極人仍在中國,這些畫全由埃利塞夫帶到法國。趙無極1948年赴法後,一直與埃利塞夫和賽努奇博物館保持密切互動。「格魯塞和埃利塞夫兩個不同世代的人一起合作,出色地在法國引介了中國現當代繪畫」。1952年格魯塞去世,埃利塞夫接任館長直到1982年,明確地將二十世紀中國繪畫訂為賽努奇博物館的收藏政策之一。

當時的一批中國留法藝術家,如潘玉良、常玉、滑田友等,戰爭期間一直留在法國,部分藝術家希望回中國前能在法國展示作品,也主動聯繫了賽努奇博物館;在這過程中,留法藝術家協會會長,也是唯一美術史專業的周齡扮演了重要角色。中國官方不僅樂觀其成,也主動提供協助,其中最關鍵的人莫過於郭有守,積極促成了法國和歐洲多項中國當代繪畫的展覽。「這是一個既複雜卻也很理想的情況,因為不論法國或中國,都有百分之百的意願做這樣一個展覽。」

Erick Lefebvre Musée Cernuschi 潘玉良 穿紅色旗袍的裸女
潘玉良
穿紅色旗袍的裸女
91 x 64 cm
© Paris Musées / Musée Cernuschi

郭有守:中國現代繪畫的推手

賽努奇博物館二十世紀的藝術收藏始於1947年,同時也是本次展覽動線的第一件作品,一幅前法國外交官勒孔德(Georges Lecomte)所捐贈,康有為送給他的書法〈念奴嬌-赤壁懷古〉,上面還特別題了他的名(鋪堂先生)。然而,最醒目的捐贈者非郭有守莫屬,這次展出60件作品當中,23件作品的標籤上寫著「郭有守捐贈」字樣,包括齊白石 〈牽牛花圖〉〈白項鳥與瓜〉〈蒲葦圖〉〈三魚圖〉〈雛雞圖〉,陳之佛〈蘆雁圖〉〈梅花圖〉,于非闇〈木蘭翠鳥圖〉〈芍藥雙蝶〉,溥儒〈山中二賢圖〉〈楓林策杖圖〉,張大千〈臨李升猿猴圖〉〈赤壁圖〉 〈貴妃戲鸚鵡圖〉〈番女掣龐圖〉,傅抱石〈暴風雨圖〉,〈程邃詩意圖〉,徐悲鴻〈奔馬〉,吳作人〈藏茶傳〉,龐薰琹〈唐代舞姬〉〈背簍苗女〉〈樹下苗女〉,張比德〈臨摹乘龍天女〉。易凱指出,郭有守於1953年捐贈了70多件藏品,「幾乎概括了四十年代戰爭時期中國水墨創作的全貌」。

Erick Lefebvre Musée Cernuschi 龐薰 背簍苗女
龐薰
背簍苗女
43.6 x 32 cm
© Paris Musées / Musée Cernuschi

若在網路上搜尋郭有守,看到的是他作為國民黨官員,出任外交官,1966年因「間諜」身分曝光而黯然返回中國的故事。易凱強調:「事實上,他是一個很活躍,很重要的文化推手,對在歐洲推動中國藝術貢獻卓越!」 易凱數年前甚至以「一位外交官的收藏:郭有守及向戰後法國引介中國現代繪畫」為題發表了一篇論文。郭氏於1920年代留學法國時,即與徐悲鴻,常玉等藝文人士往來密切(成立了天狗會),在四川時也結識了吳作人、傅抱石、張大千等畫家。1946年郭有守因聯合國國際文教處處長職務再度來巴黎時,精鑑賞、嗜收藏,擅與藝術家結友的他,積極通過展覽來推廣中國現代水墨繪畫。1946-47年間,他從中國帶來的中國現代畫收藏中挑選出50件作品,在巴黎、倫敦、瑞士、捷克等地促成多項展覽的舉辦。1946年巴黎賽努奇博物館的展覽由埃利塞夫策劃,除了留法協會藝術家的作品,以及埃利塞夫從中國帶回的趙無極的畫,還包括郭有守的收藏。1946年Unesco 在巴黎現代美術館組織了一項國際現代藝術展,其中40%為中國藝術家的創作,全是郭有守的藏畫。

1946年展覽之後,郭有守於1953年捐贈了70多件作品給賽努奇博物館,隨後又零星地捐了一些藏品,包括剛從香港抵達法國,在法切蒂畫廊(Facchetti)辦展的丁雄泉的兩幅畫。「我認為,郭有守有意將賽努奇博物館作為長期介紹中國當代畫家的歐洲據點。」1946年的展覽及1953年郭氏的捐贈,推動了賽努奇博物館在古文物之外,大膽地發展現當代藝術的新定位,自此,每兩三年會舉辦一項中國藝術家個展或聯展(直到1990年代因為保護修復的原因,暫時停止辦展,2000年後再度恢復),並且是歐洲首先致力於中國當代繪畫收藏的博物館之一。

Erick Lefebvre Musée Cernuschi 馬德升 無名
馬德升
無名
121 x 198 cm
© Paris Musées / Musée Cernuschi

正如郭有守為賽努奇博物館的發展開闢了一個新的方向,AXA保險公司捐贈的一批革命題材的繪畫,也彌補了博物館在中國二十世紀繪畫史敘事中關於革命時代藝術面貌的空白。對於經費短絀的博物館來說,捐贈自然是建立收藏的主要管道。這次展覽絕大多數作品皆獲得藏家或藝術家捐贈:黃賓虹的作品為張大千弟子曁收藏家蔣諤士於1972年捐贈;常玉的兩幅素描是巴黎畫商及常玉重要藏家Jean-Claude Riedel捐贈;雕塑家嚴德暉家屬捐贈了其收藏的滑田友素描;林風眠創作於1930年代初期的〈聖殤〉為40-50年代居住在上海、任職法語聯盟的德薩勒(Edith Désaleux ,1918-2019) 於1999年所捐贈;1946年,上海法語聯盟為林風眠舉行個展後,林風眠將這幅畫送給了德薩勒。潘玉良三件裸女,其中〈穿紅色旗袍的裸女〉(1955)為法國中國大使館於1981年捐贈,但另外兩幅素描則是巴黎市政府於1940年代購藏,2008年移轉到賽努奇博物館旗下。

Erick Lefebvre Musée Cernuschi 吳冠中 竹林與水田
吳冠中
竹林與水田
67.8 x 137 cm
© Paris Musées / Musée Cernuschi

博物館與藝術家的情誼

「收藏家固然重要,但藝術家對博物館的支持和幫助更重要!」

易凱指出:1950年代之後,賽努奇博物館的展覽多半直接和藝術家交涉,和藝術家的情誼也促成了藝術家的捐贈作品。張大千於1956年在賽努奇博物館舉辦個展,這也是張大千在歐洲的首次個展,鑒於賽努奇博物館空間有限,以張大千臨摹的敦煌壁畫及其古畫收藏為主,現代水墨則於巴黎現代美術館展出。張大千後隨後以大型水墨畫〈峨眉山〉和〈西風荷花圖〉相贈;賽努奇博物館如今藏有張大千12幅畫作。「藝術家自己捐贈時格外慎重,會挑選他們滿意的作品。」易凱舉丁雄泉為例,「採花大盜」於70年代在巴黎參觀了賽努奇博物館的收藏,認為郭氏捐贈的作品不足以代表自己的創作面貌,返回紐約後,於40歲之際捐了40件作品給賽努奇博物館,日後又捐了40件小幅作品,賽努奇如今擁有80多件丁雄泉的收藏。近二十年來,賽努奇博物館的現代繪畫收藏仍持續增加,這次展出的趙無極、朱德群、莊喆、馬德升皆是獲得藝術家或藝術家家屬的捐贈。

易凱表示:賽努奇博物館目前更多致力於海外華人水墨創作的研究和收藏。「今天的水墨創作豐富而多樣,要關注和聯繫在世界各地的藝術家,同時推動與贊助人與收藏家的關係,對博物館來說是一個極大的挑戰。作品市場價格高昂則是另外一個挑戰。但我們從賽努奇收藏歷史所汲取的經驗和教訓是,即便身處複雜和動盪的時代,即便遇到戰爭、冷戰或各種困難,仍應該持續發展收藏。」

Erick Lefebvre Musée Cernusc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