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曾有一次日本京都之旅，是抱著學習、感受、增益見聞之心去的，旅行中不僅安排了去裏千家茶學園參觀和體驗，也包含了到大德寺與修行的法師有一場茶的對話。
作為一個從事茶葉行業人比如我，是希望從日本的行程中看到被保存良好的我們曾經的精緻文明；作為一個從事教育的人比如我，也希望從不同的文化觀照和感受中反思我們自己的文化。這些感受在我的京都之行中，逐步被加深。
在裏千家的茶學園我感受到的是對於文化一絲不苟的傳承和對任何一項安排提前的用心準備。無論是灑掃的庭院、應景的茶器還是茶室裏散發的淡淡香氣。千利修所制定的茶道儀軌被嚴格地遵守，又兼之日本人認真嚴謹的民族性格，所有的細節都被很好地體貼和照顧到。在啜飲薄茶的那一刻，不禁讓人感喟：文化究竟是嚴格地傳承還是不斷變化會更有魅力？在思考傳承和變化的命題時，忽然意識到：假如已經知會給大德寺的僧侶中國來的一行人將要前往進行茶的交流，那麼在日本人看來必是件極其慎重的事情，與我們所理解的不期而遇相談甚歡是兩個概念。
不幸的是我這個喜歡閒散自在的中國人旅行中只帶著若干種好茶和最方便簡單的器具。我希望的更多的是與朋友把盞論茶、思緒信馬由韁，至於形式卻不必拘泥。而當下看來，這樣的心態和準備對於一切都認真籌備的日本友人而言是難免有簡慢之嫌。
不想在這種微妙的民間交流中失了禮，也不希望在文化的交流碰撞中落了下乘，於是在旅行途中搜索合用的茶器，給自己準備的茶葉構想合適的表現主題，這樣的瑣碎事務就穿插在去大德寺前的每一天。
在我的瞭解中大德寺是日本禪宗文化中心之一，尤以茶道文化而聞名。日本茶道集大成者千利休也與大德寺有著極深的淵源。利休曾提出的著名的「一期一會」，意味著：「茶會是『一期一會』之緣，即便主客多次相會，但也許再無相會之時，作為主人應盡心招待客人而不可有半點馬虎，而作為客人也要理會主人之心意，並應將主人的一片心意銘記於心中，因此主客皆應以誠相待。此乃為『一期一會』也。」人生及其每個瞬間都不能重複。 「一期一會」提醒人們要珍惜每個瞬間的機緣，並為人生中可能僅有的一次相會，付出全部的心力；若因漫不經心輕忽了眼前所有，那會是比擦身而過更為深刻的遺憾。
在東寺的集市上偶遇一製陶老者，攤位上擺放了大大小小的陶器，其中花瓶和茶盅質樸沉穩，難得的是器身凹刹的手握點找得恰到好處，黑色流釉的茶盅出水流暢而不滴瀝，顯見是仔細斟酌過器型的。友人幫我購買時試圖殺價，老者很誠摯地說：他其實是當地知名的陶藝師，準備舉家搬遷到名古屋去，所以才傾囊而出，價格並無不公。面對誠摯而用了機心的我不免羞愧，之後每用到這個茶盅，這一幕都會浮現在腦海中，這些自然是後話。當時這款茶盅與我當時隨身攜帶的蓋碗無論大小或是氣質竟是十分契合！
茶杯的購買也是一幕有趣的插曲。一路上我著力於搜索適合功夫泡法的茶杯，日本煎茶適用的茶碗多數體量較大而不合用，在清水寺前的街上終於找到了稱心的杯型。梅花口、繪有松竹圖案的青花杯，青料凝聚處居然有蘇麻離青料相似的金屬斑點，難得的是大小適用的同時還是六杯為一套，不似常規日本的煎茶碗，頗有清三代的文人風。只是價格著實昂貴，站在茶器面前很是躊躇了一陣。同行友人邵君，不似富豪慷慨，倒像俠士濟困，談笑間已然囑咐店員打好包並付了款，相配的杯子也有了。這樣的過程就象《聖經》中上帝創世紀那樣，上帝說：「要有光，於是就有了光。」想要為泡茶而準備的一件件器皿就這樣異常順利地備齊了。
站在大德寺聚光院的門前，儘管早前已有心理準備，我仍是被庭院疏落有致的植物、保存百餘年仍完好的茶室所震撼。這種通過無數細節營造的寧靜應該就是所謂的「市中山水」吧！
給寺裏的法師準備了兩款中國茶，一款東方美人，另一款則是陳年的熟普。
茶的表現形態傳入日本以一種嚴格的儀軌被保留下來，但在中國卻會因為生活中的種種偶然而生出千變萬化，這不能不說是兩種文化的巨大差異所致。茶在中國即使基礎茶類也可以分作六大類，烏龍茶又是其中非常富於變化和個性的類別，而東方美人又是烏龍茶中極具特色的一個。
東方美人也喚作白毫烏龍、膨風茶，在每年芒種節氣時分，由於被昆蟲叮咬而使茶葉產生了應激反應，在悶熱的環境中，重度發酵製作而成。其特有的果香蜜韻偏偏要一種名叫小綠葉蟬的昆蟲叮咬才能形成。當年遠銷到英國的時候，被英國女王讚美為東方美人。能夠當得起這樣的綽號，不是因為她有美麗的外表，而是那特殊的叮咬和製作帶來了熟果香和蜂蜜水般的韻味，這種細膩溫柔和甜美氣質才是外國人眼中的東方美人。人生中多的是被傷害的時候，遭遇痛苦的同時能夠從逆境中順勢而為醞釀出甜蜜，這是植物的堅韌也是中國人的智慧！
陳年的熟普意味著普洱茶經歷了渥堆的過程又經過了歲月的洗禮。渥堆是通過微生物沾染使茶葉快速發酵的環節，聽上去有點像做醬油或者釀酒。微生物分解了茶葉的一部分營養，也給茶葉提供了新的酶，這種回饋的禮物，就像是增加的新動力一樣，茶葉憑藉這些外力完成了後續的發酵過程。之後的陳放歲月則是把這個成果加以完善，讓茶的滋味變得更加醇厚溫和。先舍而後得，枯榮交替，這樣的過程有如涅槃重生，茶禪一味也正在於此！
文 / 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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