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世間的萬事萬物,人們要麼是處心積慮地拋棄,要麼是不擇手段地求取。但是有求必有苦,因此禪者認為,在每天清晨能夠清楚自己需要什麼而又不過分求取的人,都是很幸福的。
–鈴木大拙
專訪 清香齋解致璋老師
為茶專注三十餘年
笑說自己只是個「挑柴擔水」的行者
◎ 田本芬
《tea 茶雜誌》於2024年11月中旬復刊,便一直策劃著採訪9月初在杭州徑山寺舉辦清晨「靜心茶會」的「清香齋」解致璋老師。我們採訪時間是在10月初台灣一個颱風來臨的前夕,此前已傳上訪問題綱,老師也有所準備我們的到訪。
當天來到解老師的茶教室,它是一幢位於台北金山南路巷子裡鬧中取靜的老式公寓,面向日據時代留下的舊日式宿舍。這一帶巷弄帶著歲月風華,有著老台北那種靜謐迷人的情趣。教室裡別有洞天,地方不大但窗明几淨一塵不染。解老師很喜歡植物,她說我們今天專心聊天,簡單喝茶不擺茶席,所以特別在桌上佈置了高低錯落非常有趣的花草,這便是解老師真誠的待客之道。採訪便在窗外淒風苦雨,屋內郁郁青青中展開。
「清香齋」先後三次在杭州的寺院所籌辦的「茶供養」茶會,應是中國大陸寺院禪茶會的首開吧!
記得第一回是在2009年在「靈隱寺」舉辦,當年因比較缺乏圖像記錄,已經成為了茶界的神祕傳奇。第二回是在2019年「淨慈寺」。今年選擇在「徑山寺」的靜心茶會應是第三回了!而且這是疫情後「清香齋」在中國內地所舉辦的最具規模的大型茶會,因此在網上引起熱議成為茶界的話題。「清香齋」的成立是近半世紀以來兩岸三地中華茶道復興的重要力量,解致璋老師卻從不覺得自己是文化的推動者,笑稱三十餘年來自己只是個「挑柴擔水」的行者,舉辦茶會就是單純的覺得這件事「好玩」。當初為什麼踏上「挑柴擔水」的旅程,對於茶道她又懷抱著甚麼憧憬,我與大家一樣好奇。
「清香齋」三次在杭州寺院舉辦「茶供養」茶會
對於杭州,解老師似乎帶有特殊的感情。她說自己是浙江黃岩人,父母相識也在杭州。清香齋雖在各地舉辦過許多場茶會,但幾次能在杭州的寺院舉辦「茶供養」更是一種「機緣具足」。
她回顧,2009年第一次在靈隱寺舉辦茶會,茶席設在大雄寶殿前。茶會共有五場,接待六百位客人。晚上七點入席時天已黑,此時寺院燈光全部熄滅,桌上點滿星星燭火,茶會就在燭火搖曳裡進行。
2019年淨慈寺的茶會在濟公殿前舉行。濟公殿是一棟很漂亮的傳統木造建築。茶會分清晨和晚上兩場,四天八場共接待了四百位客人。
為何會早晚各一場呢?因為我一直想做清晨靜心茶會。清晨是一天裡最有靈氣的時刻,先在自然的黑暗裡安靜地坐一會,等到黎明曙光初露的剎那,我們的覺知是否也會跟著甦醒呢?清香齋在台灣做過很多場,但在大陸還沒做過。清晨的茶會很特別,一般客人都習慣晚上出席茶會。淨慈寺方丈戒清大師父很支持我們,為了爭取在清晨舉辦茶會,便同時答應了晚上也舉行茶會。
雖然一天做兩場的確是個挑戰,晚上茶會結束收拾回去都十一二點了,睡兩個鐘頭又要起來開始準備。但我覺得要珍惜這個機會,因為很難得有適合清晨茶會的場地,特別在清靜的寺院,真是求之不得。有位好朋友日夜兩場都參加了,感受破曉時分天光的變化,讓他印象非常深刻。
沒想到我們有第二次機會舉辦清晨靜心茶會。徑山寺在南宋時代位居五山十剎之首,這座千年禪寺不僅是臨濟宗的祖庭,也是日本茶道的故鄉。非常感恩戒興大師父答應我們的請求,並且全力支持。不過徑山寺比較遠,從杭州市區開車上山最少一個半小時,而且都是山路,對於客人而言清晨三點半要到很不容易,我們也擔心半夜上山的安全問題,幸好菩薩保佑一切平安。客人三點半抵達時,我們以燭光迎客。空腹喝茶傷胃,先請客人進食堂用點清粥,四點走到山門和照壁間的茶會現場。客人面東而坐,茶主人的位置面對山門。四點半茶主人陸續將茶席上的燭光熄滅,退場去煮水。此時山門旁的鐘樓傳出了敲鐘聲,叩鐘偈響起,鐘歇,接著鼓樓傳出擊鼓聲,客人在晨鐘曉鼓裡靜坐,五點鼓歇。清香齋的「茶供養」,「徑山寺-靜心茶會」正式開始。
做點好玩的事
這麼多年來,清香齋茶會從沒收過費用,「茶供養」是一種無言而虔誠的心意。每個茶會場地都有獨特的優勢和挑戰,這次茶會的確比較辛苦,因為場地很美,所以我們選擇把茶席擺在地上。原本戶外茶會難度就蠻大的,地上席又比桌上席更辛苦,同學們光練跪就練了半年。從徑山寺到市區買花,開車來回要三個小時,有些花不耐久得補充來回又要三個小時。茶會所用的茶,都由茶主人準備,挑選自己喜歡的、最得心應手的茶,以台灣的各種高山烏龍、東方美人、佛手、鐵觀音為主,也有廣東的單欉。這次茶會的流程非常順暢,節奏安排不只跟寺院的晨鐘曉鼓密合,更與自然天光相契。第一席在曉鼓停歇、曙光初露時開始,溫壺溫杯⋯,客人在光線一步步明亮的漸層中品嚐五杯茶湯,大概40分鐘左右,第二席比較久,客人們都捨不得離開。兩席茶中間休息的時間剛好日出,大家可以起來伸伸腿,往上走到照壁前方,呼吸大清早清涼的空氣,欣賞山霧氤氳,山谷灑滿霞光映照在毛竹林上的美景。茶會第二天⋯下雨了!擺好的茶席都淋濕了,雨停一停又擺,又下⋯,最後決定移到室內。
本來想著下雨就取消,但皖周說客人都老遠來了,就請他們在廊下坐,我站著泡給他們喝吧,待客的心意立即獲得大夥的共鳴。茶主人從半夜11點半就到會場開始準備,遇雨,不只茶席淋濕,人也淋濕了。又從戶外移到室內,從地上搬到桌上,原本寬闊的地面,一瞬間變為受限的狹窄長條桌面,但不慌不亂,只見臨機取捨,身手敏捷地調整茶席,諾大空間裡人影穿梭流動,氣氛安然。室內空間是白日吃素麵的五觀堂,燈光大亮,用完清粥的客人穿著漂亮的服裝安靜地一排排坐著,觀賞眼前的開放劇場。最奇妙的是,這場有如大拼圖似的轉移過程沒出一點錯,茶壺、茶盅、茶杯、茶花、甚至茶則、茶匙、潔方、壺承、蓋置、小燭台⋯⋯都從八方匯整到了每位主人的臨時桌面上。而茶主人陳設完她(他)的茶席,跟我們原本預定開始的時間居然差不多,也就是說她們沒時間換上漂亮的茶服,也沒有rehearsal 。但是她們氣定神閒,篤定地冒雨出門去水房燒水了,提水回來就熱誠地招待客人喝茶,穿著一身舊T,臉上綻放溫暖自在的笑容,一切都顯得那麼自然,理所當然。我內心讚嘆不已,默默感恩,雖然一直祈求天氣晴和,但這場大雨下得真好,是菩薩送給我們的禮物。
靜心茶會是我最喜歡的雅集,清晨最辛苦,必須從子夜開始準備,客人也辛苦,半夜三更就要出門。清晨茶會的光度變化由暗轉明,而黃昏茶會,光度由白日的明亮轉為黃昏的燦爛之後漸漸沒入黑暗,茶會結束後在星辰陪伴下打包,都非常迷人。雖然很辛苦,但是大家把它當一個功課來做。席地而跪著泡茶,多半在山巔水邊,只須攜帶柔軟的茶巾鋪地,擺設茶具,就能和好朋友一起出遊,到風景優美的地方喝茶,學習風雅的古人「畫中遊」,明代有許多水墨畫著這樣的景致,我們也可以享受這麼美好的生活。
但是戶外的挑戰很多,最怕的是風和濕氣,風大水溫會劇烈下降,濕氣則讓茶香揚不起來,滋味也不夠清爽。每天的微氣候變化不定,所以每天都要rehearsal。想參加好玩的戶外茶會,泡茶的功夫底子一定要很厚實,才能接受環境挑戰而覺得心滿意足。有人因為身體因素無法長跪,有人因為家人工作關係不能參加,都沒關係,有心的同學專程抽時間飛過來三天兩夜,當一回茶客人也非常開心。
茶席的主角是—茶湯
大家都知道清香齋最重視茶湯。對我們來說茶湯一定要好喝,茶席的陳設則是以茶湯好喝為核心而自然開展出來的。
我們的入門課程要上半年,除了對茶葉、茶具、泡茶用水、煮水的基本認識之外,大量時間都在學習泡茶的技巧。而培養技巧的同時,喝茶的功力不知不覺積累了起來。老實說,學會喝比較快,但要泡得好比較費時,有個眼高手低的過程。我們必須先喝得懂,喝得懂之後才會泡得好,是一個由內而外的成長。
很多朋友覺得清香齋茶席很漂亮,我們非常感謝。也有很多朋友誤以為茶道是視覺化的,以為學習茶道就是收集很多漂亮的茶具、名貴的茶葉,而忽視把茶泡好的技巧,真是太可惜了,這是由於沒有耐心培養品茶功力的結果。「品味」現在普遍用來形容一個人的鑑賞力很好,眼光很高,顧名思義,品味是從味覺開始的。
喜歡喝茶,輕鬆地享受喝茶的樂趣,喜歡美美的茶具、花器、小擺設⋯,陳設美美的茶席,改善生活的家居品質真的非常好,現在的確有這個風潮。
「茶道」兩個字在中國唐代就有了,傳到日本,被日本發揚光大。我們把這兩個字請回來,現在很蓬勃的在台灣、大陸內地發展。發展的過程中,有些朋友其實是不大理解的。如上所述,誤將視覺化的茶席當做了茶道的全部。有朋友以為開始學習茶道,首先要擁有一把銀壺,發現我沒用銀壺而大吃一驚。我個人的體會,看不見的部分,比看得見的部分多很多,也有趣很多,茶道這條路可以一直走下去,核心價值之一是對茶的品味。
舉例來說,茶杯對茶湯的影響很大,它的土胚、釉料、燒結溫度、器型都直接影響茶湯的風味,很多人不知道其中有差別,也不知道茶杯要養。茶杯也要洗,只用熱水燙一下,或只用清水洗一洗是不夠的。
養好的杯子看起來乾乾淨淨,沒有茶垢,茶湯喝起來卻有厚度、氣韻和活性,香氣表現會有豐富的層次。用新杯子喝茶,茶湯比較利口,感覺粗澀單薄,用再好的茶葉泡,也體會不出它的好。
有位可愛的朋友問,萬一養好了之後發現它不適合這個茶怎麼辦?那有什麼關係?很好,我們就學到了。「對比」是尋找好杯子的簡單方法,同時用兩組不同的杯子喝一款茶湯,細細體會,日久就會有心得,當然都得用養好的來做對比。不急的,當做好玩,我們可以一組一組對比下去。
藉著採訪的機會,談一點比較小的題目。我說「小」,是指對很多朋友來說是小問題,不受重視,但對茶道來說是大問題。我認為待客之道的核心是茶湯,如果覺得它不重要,就像一幅畫裡沒有靈魂一樣,只有表面的塗抹,它是空虛的。我們永遠不要太低估客人的感受,所有的對待都要真心誠意,不矯情。茶道在發展過程中,或許某部分會有一點過度膨脹,讓很多人誤以為那就是茶道。不是的,茶道不是做作,它是有溫度的,越來越多人明白這一點。
挑柴擔水
行者問老和尚:「您得道前,做什麼?」
老和尚說:「砍柴擔水做飯。」
行者問:「那得道後呢?」
老和尚說:「砍柴擔水做飯。」
行者又問:「那何謂得道?」
老和尚回答說:「得道前,砍柴時惦記著挑水,挑水時惦記著做飯。得道後,砍柴即砍柴,擔水即擔水,做飯即做飯。」
我在學校學的是水墨畫,中國繪畫美學深受禪宗思想的影響。禪的意境對於文人畫、詩詞、園林、音樂、茶道都曾產生本質性的影響。我開過tea house,想過一種簡單的挑柴擔水的生活。後來發現本地人雖然喜歡喝茶,但喝得很粗糙,即便我們盡力給客人最好的體驗,用曉芳窯的茶具泡陳阿翹的茶,但真正懂得的人寥寥無幾,頂多覺得你的茶CP值很高,喝法依舊大剌剌,好可惜,我體悟到tea house的被動情勢,開始想做一點小事,教人喝茶,講一講怎麼品嚐茶的味道,怎麼把茶泡好,即便到現在也一樣。
說起來有點矛盾,我覺得要學會喝茶,得先把品嚐的功力養起來,喝得懂,能夠辨別了以後,有些事講了才有意義,聽得懂。有點像我們藝術系的初學者,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養眼睛,但不懂的時候睜眼瞎看,看不見。一定要動手做,做中學,慢慢地眼睛才會打開。若沒有做,沒有真正的體會,沒有辦法覺悟。
做中學
「一日不作,一日不食」是唐朝百丈懷海禪師所樹立的修行典範。當他年紀漸老,弟子不忍他繼續耕作,將平日所用的農具藏起來。百丈禪師遂不吃飯,弟子問何因?他說「一日不作,一日不食。」弟子只好把農具還給禪師,讓他隨眾作務。這也說明上山砍柴、下田耕作的出坡生活也是一種修行,是修行人「做中修」的精神。
很久以前,曾請教過我的日本學生,她們所認知的日本茶道是什麼?她們說:修養和美。她們之中,有人學習過茶道,並且拿到教授執照,大部分人沒學過。
「茶道」的道,我個人簡單的看法就是路。一條「做中學」、「做中修」的路。「茶道」就是細水長流的一種追求,追求美得講究細節,細節要靠打磨的功夫,養器同時養心。有些很有意思的朋友,比方說不大勤快又很想學,有些聰明人總想找捷徑,想快點得到,這些都學不成的。茶很好玩,但茶之路沒有捷徑,最終都會反映出來,想找捷徑就耽擱時間,因為喜歡找捷徑是一種慣性,可能第一個捷徑不通,還要找第二個、第三個,他可以在無意義的捷徑上磨很久,把時間浪費掉。
「把簡單的事做好」是我們清香齋的精神。禪語說「看腳下」,就是好好做的意思,我們很容易砍柴時惦記著挑水,挑水時惦記著做飯,這時就要靠著覺知回到當下。希望把茶泡好,有許多細節需要關注,泡茶的時候,只要關注細節,連希望泡好茶的念頭都要放下,只要好好泡茶就好了。